什么?三五年?白星回一听,差点把苦胆给吐出来。
公羊月不再逗他,只问:看到老凤凰没?
你说崔大夫?在那头的风崖上。白星回指了个位置,婆婆妈妈交代,只说晏垂虹咽气后,崔叹凤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个人躲了开去,看样子是备受打击。白星回和人不熟,双鲤和乔岷又暂行离开,倒是成了没人管,此时公羊月问起,他便赶紧推人去劝。
等人走了,这才回过味,扒着门前喊:喂,别三五年啊,三五个月成不成?
不成。孟不秋站在他身后。
白星回瞪了一眼:你来做甚?
孟不秋二话不说,强行把人推进屋,拿来两只小碗,将桶里的饭分出来,随口道:来陪你吃饭啊。
崔叹凤坐在崖边,一个人喝闷酒,那只幕离沾了泥污,不再白净,被随意丢弃在旁。公羊月俯身捡来,扔回他的怀中,不悦道:你这是哪门子替人受过?就算晏垂虹身死,也怪不到你头上。
听你口气,就知道事办砸了,你若不快,此地分你一半,不过嘘,不要说话。崔叹凤把食指贴在唇边,醺醺醉态,眼波媚人。他低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幕离,咋舌一声,伸手又给甩了出去,且蹙眉道,肮脏的东西就该扔掉。
公羊月不再多话,快步上前,夺下酒盅,往地上一砸:难道就洗不净?
丁零锵啷一声脆,崔叹凤酒醒大半,风吹冷,不由拢了拢外衣,坐直身子,终于能好好说些心里话:我心里过意不去,晏垂虹本可以不死。
公羊月在他身边跷脚坐下。
静默片刻,崔叹凤复又开口,问道:你可曾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嗯?
我到洞庭后不久,有一年随老师入建康为谢玄将军诊病,和谢家的公子谢叙偶然谈起江南的事。他说宗室之所以能复帝位,全仰仗琅琊王氏,永嘉之乱后,王敦、王导两兄弟,几乎坐分半壁江山。元帝不安,便任用不畏权贵的刘隗与刁协,推行刻碎政,以拱卫王权。此一举触怒王敦,这位宰相大人竟然直接发兵建康。
公羊月应道:王敦之乱,有所耳闻。虽不知身边人用意为何,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刘隗本就不喜门阀弄权,又曾多次弹劾王氏族人罔顾法纪,有失公允,王敦谋逆,正所谓送上门来的借口,他当即上书谏言,让元帝尽诛王氏一族。当时司空王导并没有参与其中,闻讯率众匍匐于宫前,痛陈家门不幸。
元帝未作表态,他便日日来。有一日进宫,正撞上尚书左仆射周顗觐见,王周两家也算是旧时,王导便恳请周顗为他美言。
公羊月问:周顗答应他了吗?
明着未应,暗里却记下,在拜见元帝时,说了不少好话,崔叹凤说到这儿,摇头叹息,可惜王司空却并不知晓,反而因此记恨,疑他有心落井下石。后来王敦长驱直入过京畿,元帝无法,只能许以无上殊荣富贵,下令追杀刘、刁二人。王敦得势后,第一件事便是党同伐异,周伯仁首当其冲,王导本可以救他,却因当年的暗恨,最终选择了默许。(注)
公羊月恍然:弄了半天,你真正想说的不过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崔叹凤垂眸,看着风中摇曳不屈的劲草野花,嘘声道:我不是一个好大夫。公羊月,晏垂虹本可以不死,我不该隐瞒,是我的不作为害死了他。
害死他的不是你!公羊月气他也学晁晨当个转不过弯的木疙瘩,这么说吧,所以你后悔救我?
崔叹凤被他吼得一懵。
公羊月看他眼神和反应,也知结果,语气缓和几分:你不后悔,不是吗?
崔叹凤下意识想寻酒壶,却摸到两手空空,只别过头去,道:是不后悔,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但
没有对错的事情,那还纠结什么?公羊月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大夫,不是你说了算,你的病人说好才是好,你看我,生龙活虎好不好?你搁这儿妄自菲薄,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行医?那你又对得起那些等你救治的人吗?你该用你的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即便晏家主知道,亦才能含笑九泉
什么歪理。崔叹凤打断他的话,匆匆起身,不欲再听。
公羊月将他强行摁下:晁晨有句话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晏垂虹是不该死,但不是因为你我,谁做的恶,就该让谁偿命!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找出盗宝之人,那才能真替逝者鸣不公。
崔叹凤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是,是该偿命。
如果聂光明还活着,他也不想见你这般丧气,听说那可是个耀如明日的一个人。公羊月安慰道。
是啊,明郎若还活着,确实不愿见我这样。崔叹凤眼底闪过一丝华光,但很快如星辰陨落,只余下痛色。他像是忽然顿悟,竟转头开始打趣起公羊月:你漏说了一句,若是明郎在这里,你这个江湖第一恶人,早就被抓起来了,哪还有借药一事?他可是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公羊月满不在乎:也得有那功夫才行。
河间大侠还不够格?
公羊月摆了摆手指头:不够,起码要帝师阁阁主亲自出面才行。
崔叹凤笑了起来:公羊月,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跟你结交吗?你这样的人,真让人羡慕。
羡慕?你脑子没被驴踢?
崔叹凤瞪了一眼,自顾自说起来:明郎生于北方,祖上为石虎迫害,他对胡人有非常强烈的仇视,不止如此,这种仇视甚至一度迁怒滞留在北地的晋人,甚至自保的坞堡势力。我给封念看病,被他大骂一顿,差点为此绝交。他认为渤海封氏已然归附燕国,便算不得自己人,我却觉得天下性命无二致。
许是医者父母心,我能体会弱者的难处,体会他们乱世求存的不易,但他却做不到,即便没有交集,封家也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封念在他眼中也跟臭狗屎差不多。虽是在说聂光明的不妥之处,但崔叹凤眼中丝毫没有嫌恶,反倒盛满柔情。
可向来彩云易散,念及故人已逝,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寥然:你知道吗,纵然怀着一颗菩萨心,可和天下大势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你见这些年,洞庭有多少医者出诊北方?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立场直到我遇见你,我发现原来人生还能这样过,所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公羊月正想开口,却被崔叹凤抢了先,后者一字一句道:公羊月,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有药可救,而我和明郎他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着实有些刺眼,我和明郎,都是无药可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