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泄后心中空洞, 公羊月又觉得自己不该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感情,因而扯出个冷笑,将手边的石子儿一次性全部抛却后, 掸了掸掌心里的灰, 准备去填饱肚子。
他想, 明天自己还是会照常去听课,只是不会低头认错。
那个代课教习并不让他厌恶, 爆发冲突后, 他甚至记不清这人的名字。这些封闭在山谷之中的人惯爱空想本就无可厚非,公羊家的事在没有绝对证据翻案前, 旁人不信他亦是自然, 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过去,则更谈不上感同身受。
一切皆能自洽, 说到底, 每个人只能着眼眼前方寸, 做不到全知全能,也就无所谓谁对谁错, 只要人不找他麻烦, 他愿意继续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可惜, 想得越明白, 心里反而约不轻松。
公羊月打着呵欠,随意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把手抄在袖子里往回走, 但刚转过身,就和追来的夏侯真迎面撞上。这家伙跟着他已非一两日的功夫, 他送去个白眼,侧身而过时狠撞了夏侯真肩膀一把。
公羊月!
夏侯真有些气浮, 出声叫住他,很是疑惑:为什么不可以试着去接受别人?即便当真不能接受,你如之前那般不听不理不就够了,为何非要同师伯争个对错?本是无奈的喟叹,但夏侯真声急,却是叹出一股质问的感觉。
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很支持你,我甚至能明白你会那样想是因为曾经但师伯毕竟是长辈夏侯真的人缘好并非得益于所谓的人格魅力,只是因为与世无争而毫无攻击性。他拼命的解释,拼命圆场,一碗水端平,只是希望两人和平共处,不要因此留下嫌隙。
但这话对年少敏感的公羊月却像一种冒犯,尤其是在他已经想通,且自觉不记仇也不找麻烦的情况下。
叛逆的少年莫名烦躁。
这种情绪充斥胸膛却难以形容,就像吃饭时你娘叫你不要净捡肥肉吃,多吃点青菜,你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准备往菜盘子下筷,可手正要伸出去,她却又劈头盖脸一通数落,说你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就像你着急去买最爱吃的杏花糕,结果路上遇着个老太太走路奇慢,你不能催不能挤,等到了铺子,却发现最后一屉刚卖完,你还不知道该骂谁的那种窝火。
要你管!公羊月提高嗓音,硬声说,我本就不是个好人!想起方才他未完的话,又回头补了一句:谁要你试图了解我,你又知道什么!我不需要同情!
夏侯真急忙解释: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公羊月嘴角一抽,反问道:你是在讽刺我而今活在阴暗和肮脏之中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夏侯锦垂下双目,内疚又不忍,慌张且担忧,他结结巴巴几次想开口,我
没有必要。
公羊月摆手,冷冷打断。
等人离开后,夏侯真一个人沮丧地在山间游荡,碰壁的失落让他无法和人相诉,因为几乎没人看好他试图改变公羊月之举,连一些师叔伯也说孺子不可教,偌大的剑山七十二峰,也只有梁昆玉和谷雪两位长老无条件支持他的做法。
这么一走,便走到舍身崖,夏侯锦正于此练剑,见其失魂落魄便追问缘由。
起初,夏侯真不敢开口,怕祖父担心,更怕至亲亦会因此憎恶公羊月,一直到多次探问后,方才老实交代。
夏侯锦在七老中脾气最好,兴许是居于老四的原因,就如秤的中心,左右不偏帮,是个典型老好人。听过孙儿的话后,他将其招至身旁,温声反问:值得与否先不论,我只好奇,你为何要选择帮他,又为何坚信他心如赤子?
孙儿之所以坚持,是因为孙儿发现,阿月虽有些叛逆,但他几乎很少一句话不说上来便与同门或是师长动手,大多时候,他只是在维护和坚持自己的道,虽然他的道和别人不一样,但也不一定就错吧?而且,他看起来桀骜凶狠,但实际上心怀柔软,上一回张述师弟几个抓了鸟雀和野兔练习剑刺的准头,阿月以比试为由,使计让他们悉数放归山林,还有一次
夏侯真张口就来,讲起公羊月的故事,那是滔滔不绝。夏侯锦眯眼从头听到尾,最后抚着他的头赞道:真儿,你天生有一双发现善的眼睛。
偏见会教人管中窥豹、缝里瞧人,评判时,好坏皆有,不能择其视作不见。夏侯真温柔地微笑,在我眼里,阿月就像孩子般发脾气,还不至于无药可救。他顿了顿,仰起头,极目长天,振振有声,祖父,我希望我能成为老子笔下的上德上仁之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夏侯锦捻着胡须,不置可否,只道:那按你觉得对的去做。
一番畅谈后,夏侯真释怀,又恢复那太阳般的朝气,兴冲冲往公羊月住的笔架梁去。刚至三岔口,远远便瞧见梁昆玉叩门,公羊月并没有请他进去小坐,两人站在柴扉前说了两三句话,随后,梁昆玉从袖里递出一封信。
接过信后,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公羊月,立刻肃正容颜,眼波颤抖,少去锐利,添了几分弱气。
夏侯真没有上前叨扰,一直候到梁昆玉离开,这才上前叩门。院内无人应,他有些紧张,看柴扉未闭,便悄声缓步走了进去。
只见公羊月并膝乖坐在阶上,将信纸展平与膝头,反反复复读了五遍。
信,来自于玉城雪岭的前剑主,经由他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手,辗转送至剑谷。
公羊月接信时,面上是难掩的惊喜,心里却是紧张与忐忑,他与寄信人已数月未有联系,想起那夜在鞘中发现的秘籍,只怕突来的讯息是为讨要功法。
然而展信读来,那人却说将秘籍相赠于他,并多加告诫,若要当日在淮水渡口前立下为公羊家平反的誓言能有得成之日,目下人微言轻,暂需雌伏,直到有朝一日雄飞于天,方才有机会找出真相,相告世人。
读后,公羊月心中激荡,不禁为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而落泪,等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功后,一抬头,就见夏侯真像根木头一般杵在篱笆前。他用袖子匆匆抹过眼泪,转身进屋,凶狠地把门阖上。
许久后,才掀开一丝缝,拿眼往外头瞧,夏侯真非但没走,反倒顺手帮他劈完柴。
喂,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公羊月索性拉开门。
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教夏侯真始料未及,他忙展颜,欢喜上前。公羊月心里头别扭,啧了一声,下意识关门,差点夹着人鼻头。
不过,夏侯真毫无介意,反倒一个劲儿傻笑。
没茶,只能请你喝一壶山泉。公羊月一通翻找,最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壶,准备去坎下的小溪旁接。
夏侯真在窗前入座,竹帘遮挡,以至于他看不见公羊月的动作,在听得一壶山泉后,瞥见矮柜上的青瓷壶,便径自提拎过来,自斟自饮,还推说着:不必这般客气。庄周有言,所谓贤者之交谊,本就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注)。
喂,别喝!
夏侯真受惊,捏着空杯,和他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觉得好笑,憋了几次都没憋住,最后抓着他手臂把人往外推,生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吐在屋子里:你晓得你喝的什么吗?是是洗脚的水,哈哈哈!你这个人怎地这般蠢,那本来是要留给张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