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小子果真闭嘴,那喜怒哀乐来去就如同海上的飓风:那是谁?
是个,我不知道该对她好,还是该对她坏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头发,目光远去苍穹,好似能随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见到令其纠结无奈之人。
那小孩显然没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头瞟了晁晨一眼,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问那个姊姊,我是问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榆木疙瘩,没什么好问,亦没什么好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两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处觑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树,欢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个他将肉乎乎的手指向前一点,是不是?
晁晨抬眸来,一脸无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还是树,只呆呆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懒洋洋地点头。
哇,大哥哥你喜欢的和旁人好不一样。
晁晨抄着手,疑惑更深,立即义正词严地警告身边人:你跟他说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坏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缄默着松开手,胖小子立时提上铁桶,往草坡上追赶赶羊入圈的亲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识愁苦,未见别离,明媚而飞扬,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铁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劲儿,远观去似一道旋风。
阿妈,阿妈
赶羊的妇人没听见,急着走,他便扯着嗓子不停喊。风来时将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猎猎作响如鼓动的风帆。
挤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来,在与公羊月错身时,低声叹息:在草原上,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妈,阿妈的呼唤声中,垂下双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刹那与幼时的自己重合,只是欢声笑语飞过之处,并非空荡辽阔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层楼拘束的宅院。
王庭下过整夜雪,厚厚积压,一落脚便没鞋。
疯跑了一阵后,他蹑手蹑脚跑进暖烘烘的屋子里偷糕点吃,未曾想,房间里有人,那个穿着彩织羊毛袄子的贵妇人正站在窗前愣神,她的脚下放着一口旧木箱子,身侧垫地的毯子上还堆着些凌乱的小物什。
来了。
余光瞥见那双靠在门框上只露出一点的眼睛,妇人蹲身,向他招手。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低头走了进去,犹犹豫豫想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喊一声阿娘,可最后却浑似不敢,只站在一尺外,恭敬地喊:母亲。
妇人替他扶正跑歪的毡帽,拍去裤腿上的雪泥,又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视线落在空空如也的腰间,忽地发怵,厉声道:月儿,你的金水菩提呢?
在这里,他把手伸进怀中,托着那颗金光玓瓅的玉石,怯生生道,母亲说这东西不能丢,我怕跑跳时摔坏,就挂在了脖子上。
妇人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自己去玩,想吃什么让嬷嬷做。
我
见他欲说还休,妇人面露疑色: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他鼓起勇气开口,为何我可以唤爹爹爹爹或父亲,却只能喊你母亲呢?奶妈说的故事里,明明中原人都喊娘亲,他爹既是中原人,他自也算半个,又为何三令五申不许,着实费解。
妇人爽朗大笑,只是眼中却浮起一抹疲惫:除了母亲,你还可以喊我阿妈。
好,阿妈!他笑得很大声,欢喜去拽妇人的手,阿妈,我们去玩雪嘛!妇人拗不过他便满口应下,只说还有些旧物要收整,叫他先去。
他溜出门口,走到窗下扶着台面偷偷往里看,发现她将一柄缠着彩线,有些破碎的弯刀藏到箱子最底层。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是一柄破刀!
娘!他手臂用力一撑,露出整个脑袋,冲她扮了个鬼脸,适才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现今却又反口,肆无忌惮喊道,娘,娘!
娘亲,你怎么哭了?
公羊月?
晁晨被这突如其来的僵持唬住,见人久不回神,喊了两嗓子,总算有了动静。公羊月转过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渐渐涌起雾气,叫人看不分明。晁晨抿唇,心间如被针刺,小心别过脸。
你想说什么?公羊月追上他的脚步。
我,刚才,那什么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人前随意暴露自己情绪上的狼狈,何况公羊月还非是多愁善感之辈,晁晨那清谈时的如簧巧舌,此刻打了卷,半天说不利索,阿妈,不对,我是说被他逼视,紧张之下便把那胖小子的话抖了出来,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不需要。公羊月失笑。
嗯?
那高大的影子从头落下将晁晨罩住,公羊月微微倾身,给他以拥抱:借我抱一下,晁晨。
他没有幻听?
晁晨像根木头一样立在原地,寸步不敢挪,连呼吸也变得拘谨。
真是榆木疙瘩。公羊月在他耳旁叹息,这么小气,你不是能说会道尤爱清议谈玄吗?不妨说个安慰人的故事来听听。
怎么听,这语气都像撒娇。
公羊月这人狠起来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他若是放软心肠,有时候就和小孩子一样稚气,晁晨竟觉得有些心疼,因为一直吃苦的人,绝不会如此,只有尝过甜,又坠入苦海无法回头的,才会这般。
公羊月,你不需要安慰,不,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乎,也不屑于口头上的安慰。在晁晨的心里,那么张扬桀骜的人,就像草原上的孤狼,又怎会跟柔弱的牛羊,或是胆怯懦弱的硕鼠一样,依靠同情和可怜,从别人那里乞求从而对心灵进行补偿,那样,也就不是我认识的公羊月了。
红衣的剑客一愕,且又听他续道。
不过,虽然没有安慰,但勉励一下尚可。晁晨不由自主地抬起晾在半空的双臂,反手回抱住他。
第116章
孩子, 孩子呢?
拓跋香睁开眼,一见头顶的环形红柳木骨架和透着朦胧灰白光的毛毡,便晓得自己置身于毡房中, 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荒野, 断片令她生出莫大的恐惧。
孩子, 怀里的孩子呢?
她掀开毯子,赤脚跳到地上, 满帐子瞎蹿。这毡房宽大, 用粗织的羊毛帘子隔开成四小间,但眼下每一间是既无孩子也无人, 胸腔中血气翻涌, 她两步冲回到榻前,抽出弯刀, 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