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公羊月岿然不动,替他接下。
好!拓跋珪痛快一笑,继续唱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吹毛断发的宝剑向前一划,正点在公羊月的颈窝。后者伸出两指夹住剑尖,与之对视,无惧无畏,慢慢道出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拓跋珪摇摇头,抬手一掷,将剑掷回鞘中,良久后才松口:好一个视死忽如归,他用手拍了拍公羊月的臂膀,颔首道,孤长于宫中,这剑法确实要逊于你,有机会定要向你讨教两手。
公羊月没有应,而是向后退去半步,单膝着地,恳切道:请陛下收回爵位。
拓跋珪振袖,怒他不知暗示:你要离开代国?
是,草民不过一江湖闲人,何以能堪大任?何况,公羊月嘘声一叹,何况,臣不同于清河崔氏,长于北亦成于北,臣的故乡在巴蜀,必定要归家。
家?拓跋珪怒极反笑,质问道,家在何处?何处为家?父母在,即为家,你的母亲是代国的定襄公主,而你的父亲是代国的驸马督尉,是先帝亲自敕封的定襄侯,你现在告诉我,这里不是你的家?
公羊月,你不要太猖狂!
听他痛快斥骂,甚而连孤也不自称而称我,公羊月反倒如释重负,露出苦笑:以陛下之才干能力,自云中盛乐流传我父真名非羊启实乃公羊启时,不,或许更早,当江湖传闻动天下时,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知晓我于剑谷学艺后,内心就没有一点动摇?
拓跋珪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抬头死死盯着他: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在何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外头有宫女来报:启禀陛下,定襄公主请见,吵着要离开偏殿,说是说是有要事相商。
拓跋香手都快废了,除去心心念念的儿子,能有什么要事?
公羊月不由紧咬牙关,想到过去,心里已有退让,软下语气,答了拓跋珪的问话:草民四海云游惯了,天下之大,自然是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
拓跋珪心软,知无力挽回,上前两步,对着门外高声道:告诉公主,小侯爷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要她好好治手伤!
两人各退一步。
自古游侠多义气,公羊月既然这么说,自然也会这么做,对于拓跋珪来说,放他去倒也不是不可,毕竟他只是剑客,并非诸如王猛、张宾、谢安一类的谋士,非为己用,便要杀之,亦不是邓羌、张蚝、谢玄、桓温一类领兵的大将,未免战场兵戎相见,得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给他以仁慈,反倒大有裨益,有拓跋香这层关系在,必要时候,也许还能为自己所用。
那么,江湖人尽江湖事,行江湖路,江湖余此生,倒是风雅谈。
既是如此,就一辈子游离于庙堂之外吧,逍遥自在,安得长生!拓跋珪将他扶起,言谈中已无方才的争锋相对,对于他的直言恳切,心中不由萌生敬意。公羊月说得没错,他不是没有怀疑动摇,无风不起浪,甚至那有可能就是真相,若他畏葸苟求,自己未必会重用,保不准也嫌是个贪图富贵的俗人。
公羊月行礼:谢陛下。
这不是给你的恩赐,而是给她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拓跋香。
拓跋珪长叹一声,娓娓道:爵位我不会褫夺,这是我给姑姑的许诺,也为她应得。父王逝后,我虽为嫡孙,但孤儿寡母无势,朝中多有觊觎和轻薄,是小姑姑一力保全,而亡国后,我随母后流亡,客居独孤部,寄人篱下时小姑姑亦多有护佑,她爱护疼惜我如亲子,我不会伤她的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忿忿,但却与先前伤天家颜面的怫然不同,更多是替拓跋香不满:你既不要,食邑所得会尽皆归于她,直至天年。公羊月,功过相抵,你随时可以离开,但毕竟欺君,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放心,不会叫你为难。
公羊月不便追问,留下已无话谈,便拱手告退,去唤乔岷入内。望着那道背影,拓跋珪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放他走,不全是因为亲情,身处宝座手握举国权柄,哪是那么轻易就被亲情所打动,不过都是利益权衡,谋划算计。
不过,他还是想简单一回。
表弟,公羊月伸手推门时,拓跋珪开口将他叫住,动了动唇,轻声道,如果可以,多陪陪她。
乔岷觐见,公羊月自不会像他那般,跟个木头似的乖乖守在门外,而是决定先去探一探拓跋香。不过走在路上时,他忽又想起一事,向引路的宫人寻问典乐处,只说对今夜吹笛之人非常感兴趣,临时改了主意,绕了远路。
乐官居所偏僻,宴饮散后,皆已退下,公羊月捏了个借口,把宫人暂且打发去,自己独自在园中徘徊。
出来吧。
晁晨知他会来,先叫常安赶在燕凤回府前,把车马驾回去,自己在此处候着,果真等到人。不过,他无甚话说,见他全身而退,摇摇头便走。
公羊月追上去,一个锁喉,圈住他脖子把人拖到墙角:急什么?
急,晁晨指了指衣服,还要还给人家。
怕什么,一会跟我走。公羊月伸手撑在墙上,将他去路堵住,挑眉道:我有事问你,你不是在公主府么,怎么跑宫里来了?
晁晨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口,憋出一句:常达观他,他担心你。
那小子担心我?公羊月指了指自己,觉得好笑,他回回见我就像见了猫的耗子,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晁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谎话连篇?
我
公羊月进了一步,逼视,道:究竟是谁关心我?
这会子,晁晨如被卡了喉咙,连那个我字也说不出。公羊月瞧他那怂样,撞去一肘子,把人往角落里挤了挤,为避开巡守,便紧紧挨着,嘴上倒是没揪着不放:欸,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当众挥剑,一招斩下,你预备如何?
被拘在这方寸间的晁晨窘迫地喘不上气,像是要被热气烤熟,忍不住伸手推了把,气急败坏道:你还问我!呵,公羊月,这里是代国,你唱什么不好你唱《白马篇》,还剑指拓跋珪,你不要命了?他越说越来气,你出府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朝堂不比江湖,不管是哪国哪帝,绝不可犯天子威严,即便你再看不惯,也该忍着!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你知不知道
有,在听。公羊月弯了弯眉眼。
晁晨一愕,胸膛提起的那口气泄去,再接不上话,只苦苦重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们辱我生母,让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公羊月将目光挪开,眼中有些许暗淡,沉腻得如晕不开的墨团,我不像那些个谏官言官,儒生学子,不会檄文,不会口诛笔伐,只能以我的方式,明志正心。
如不是挂牵拓跋香,若不是晁晨的到来提醒他他并非无后顾之忧,那个时候,他也许真的会违逆拓跋珪,一剑杀了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