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笑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妍娘,回声久荡不绝, 一位缠着防风头巾, 手掌大勺,大腹便便的妇人从屋中钻了出来, 冲着声来的方向, 使劲挥舞大臂。
妍娘!
先前还满嘴粗话,喊打喊杀的汉子, 这会跟个年轻十岁的大小伙一般, 欢欢喜喜跑过去, 把腰间挂着的菜刀随手扔下,展臂将心爱的女子抱了个满怀。公羊月领着人从后走来, 嘶嘶直抽冷气, 像是后槽牙都给酸倒。
柴笑比了个逊色的手势, 笑骂道:活该你没人疼!
妍娘不会说话, 只能慌慌张张把柴笑的手臂拦下,偏巧那勺上沾了热油, 挥动时正好溅到柴笑眼睛里。柴笑哎哟一声, 挥袖抹去,可愈抹愈是一团糟, 妍娘只得掉头给他打水,但转身时又闻到灶膛里传来焦味, 忙又扎进庖屋。
你这乌鸦嘴,遭报应了吧!公羊月心情大好,鉴于先前几回借他吉言没借着,如今他唱反,保不准是好事一桩。
想到这儿,公羊月转头悄悄瞥了一眼晁晨。
熄了火,端上菜,疲累的五人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围坐一桌,总算能好好歇上一脚。柴笑人粗心细,在计划逃跑时,便做足了准备,堂屋后头的小木仓中,堆了少说大半年的吃食,再加上山中野味,大可不必发愁。
只是这独屋不成院,就这么小小一座,不算正厅,统共三间房,双鲤和妍娘铁定同屋,剩下四个男人则二二分。
柴笑在一旁抠脚,等着他们自愿。
这种时候越客气越吃亏,公羊月向来秉承该出手即出手的原则,于是伸手一点:我跟晁晨一间。
晁晨悚然一惊,拼命向崔叹凤求救。
鉴于公羊月的恐吓,崔叹凤笑着,无奈摇头。
几人目光来来回回,当下就数妍娘最是迷惑不解,不知他们为何角力,再看柴笑那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因而有些置气,忙过去推了一把。她家男人是个什么德行她还算清楚,再看那几个公子,都是风姿翩然,只当是不肯同居。
柴笑紧闭双目,还想假装瞌睡,垂死挣扎一番,奈何妍娘没上当,又推了一把,叫他放话,人这才趿着鞋,单脚蹦跳过去,往崔叹凤肩上一捞:洞庭的神医是吧,好说,你睡榻,我粗人一个,地上随便躺躺,嘿嘿,不求别的,来两副安胎药。
崔叹凤趁势溜走:给你保到足月生产!
公羊月目送两人远处,诡计得逞,喜不自胜,脸上不经意浮着笑,伸手在晁晨肩上拍了拍:晚上见。
说完,他哼着小调,起身离开。
晁晨跪坐在食案前,唉声叹气,双鲤安慰他:老月又不是洪水猛兽,想想你刚来那会,他都没对你怎样,眼下亦不会如何?噢!怎么着,难不成你得罪他了?我就说,离开云中后,你们俩就古里古怪的
比得罪更可怕!
嚯双鲤张嘴抽气,想接话,可没接上,所以,比得罪更可怕的是什么?
晁晨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跑了出去。
饭后,柴笑同妍娘坐在横倒的木桩子上,拿着枝条,识字写字。妍娘少时家富,学过汉字诗文,后家道中落,战乱中给掳掠到北方,受惊后不再开口说话,夫妻二人交谈多是手势比划,想深入探讨,却是艰难。
柴笑发誓好好学字。
但他生来好动,屁股一沾地,就爱乱扭动,字没学两个,人已经起身落座个二三五回,且是学一忘一。
妍娘恨铁不成钢,气得把树枝向前一甩。
晁晨散心归来,那枝条就落在他脚边,被踩住一头。他垂眸瞧看,挪开鞋底,顺手去捡,柴笑看婆娘脸色,为了挣个面子和表现,赶忙是一个猛子蹿过去:俺来俺来!硬生生从晁晨手中抢去,转头去哄人。
没想到这大老粗,竟还是个妻管严。
晁晨小站片刻,妍娘瞧他没走,顿首微笑,见其文人气质,以眼神示意,还想邀他过来教字。柴笑敏锐察觉两人的目光交错,忙身子一扭,从中把两人隔断,有话就说,那叫个口没遮拦:俺这儿可没啥看的,看你家公羊月去!
在柴笑眼里,公羊月一拖三,本就像个大家长带着三愣头青,可不就是一家。
但这玩笑落在晁晨耳朵里,却是瞬间面红如虾,妍娘埋汰自家丈夫一眼,柴笑也被他那副神情给吓着,张口结舌:文人就是想得多,这这俺又说错了个啥,不是大实话么?俺,俺,诶呀,晁先生,你就当俺嘴笨冒犯!
无妨。
晁晨摆摆手,倒是被他那挤眉弄眼的模样给逗笑。
柴笑松了口气,趁势招呼人:来瞧看瞧看,这是个什么字?俺记了老半天也记不住!晁晨当真过去凑了一眼,发现是个笑字。
好说,晁晨就着他手上那枝条,在旁边又复写一遍,你看顶上的竹,像不像双瞳?而后他又在下落了个夭字,拿枝节点了两下强调道,再看这个,像不像翘起的嘴角。眉眼弯,颜如夭,便是笑。
还真是柴笑惊呼,正欲连声大赞,但他余光瞥见妍娘的笑颜,登时机灵改口,不不不,我还是觉得我家娘子教得好。
晁晨先是不懂,慢慢也能体味。
柴笑拱手,望他不要拆穿,晁晨颔首相应,心中想:对旁人来说,学是目的,但对眼前人来说,学是一种过程和享受。
妍娘想去将脏衣浣洗,柴笑却不让她走,只说自己还想再认两个,甚至保证过后帮她一道,又是端盆拿棒槌,又是抱衣捧皂角。
晁晨看着那温馨景象,很是无奈,他这个做了片刻先生的,自是不懂情人情趣,只知道少去不少成就感,遂念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柴笑自觉听懂了名句,及时捧哏,来了精神:说得是!认字这事儿吧,绝不能轻易搁下,稍不留意,就会尽付东流再说了,俺哦不,娘子曾经都花去这么多功夫,俺若是放弃,不就白白辜负,哎哟,那可真真的放不下,放不下!
闻言,晁晨却再笑不出,只幽幽叹息一声:是,放不下。
因为崔叹凤的识趣,公羊月将那间最大的屋子让与他和柴笑,自己和晁晨捡了间窄小的,日落黄昏后,晁晨抓了把谷物喂鸟,而后进屋,把放在矮柜上的包袱抖开,一样一样核查装着的物件,这不瞧不知,一瞧
打的风铎,是公羊月的。
手札,是关于公羊家的。
骨刀,是公羊月送到。
皮卷,公羊月老爹着人收集的。
晁晨将裹布来回翻看,足确认了三四遍,才放下心并没有拿错包袱,坐在榻上向后一靠,长长叹息。
他的世界就像被公羊月占领一般,哪儿都有他,而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不行,不能如此被动!
晁晨撑坐起来,将扔在一旁的东西仔细收捡,收到那份名录时,没忍住将夹缝里的旧纸条抽出琢磨,心里有些动摇,不断告诉自己,他留下来可不是因为公羊月,而是因为开阳。可不论怎样,心始终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又只能匆匆复归原处,对着灯火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