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
公羊月其实早已醒来,不过是想瞧瞧晁晨的反应, 哪曾想人摔地上如此狼狈, 他登时坐直背,不厚道地嘲笑。
我就知道, 肯定是你
晁晨顺手捞起脚边的衣服, 揉搓成团, 对着榻上的人砸过去,砸完手头空, 定睛一瞧, 那分明是自己的衣服, 而昨日他记得自己乃和衣而眠。
公羊月, 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脱了!
屋子里爆发出一道吼,响亮得宛如攥着吃奶劲, 正如梦游般端着盥洗盆出外的双鲤, 还是头回听见晁晨如此失态的叱问,吓得一个哆嗦, 差点把洗脸水给泼在崔叹凤的脸上。
柴笑正搬着劈好的木柴往庖屋去,回头瞅一眼, 不由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喃喃道:哎呀呀俺的个乖乖,公羊月咋还有扒人衣服的怪癖,幸好当年俺跟他混一块时长得丑,还半年不洗澡。
辰时一刻,妍娘已热灶烧水备上早饭,柴笑忙里忙外打下手,不是递柴火,就是抢吹筒,要么油盐酱醋全托在手,看去满眼皆是男耕女织的幸福。晁晨洗漱后往庖屋来,进门就瞧见这副甜腻的情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让有身子的干活,而自己有手有脚还涎皮赖脸坐享其成,便挤上前帮忙。
妍娘却摆手阻拦,叫柴笑把人给推了出去:你嫂子不要人帮,你们读过书的不是应该晓得一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吗?
晓得是晓得,可君子远庖厨说的也不是君子不进厨房啊?
双鲤坐在堆起的木柴火上蹬小腿,朝他吹了声口哨,伸出两手食指那么一挨:没瞧看出么,这叫鹣鲽情深,鸳鸯双飞!
晁晨倚着柴门往里瞧。
这夫妻俩真就如那丫头所言,是在过二人小日子,真真教人艳羡。那妍娘只瞥看一眼,柴笑便晓得该取该拿何物,双手奉递过去,而手下那些操累活,是不需过那女子手的,柴笑早早担下,还给人个小惊喜。
双鲤跟着挤上去探头探脑,三番五次后,忍不住问:柴大棒子,你怎知道嫂子想说什么?我怎地半点名堂没瞧出?
柴笑暗喜:心意相通,小丫头片子学不来!
哪知双鲤嘴巴缠人:那你俩最初怎么懂对方意思?
连比划带猜。
双鲤噢了一声,暗自窃笑,故意再问:那你怎知晓嫂嫂心悦于你,你这大老粗有这么通情意?万一是你脸皮厚比墙根,惹得人家不得不跟了你!
你,你!柴笑嘴不巧,说不出,还觉得有些臊,当即抽出灶膛里的烧火棍,挥舞着要给小姑娘打板子。看他二人追打,妍娘也掩着袖子灿烂地笑起来。清早去跳五禽戏养生的崔叹凤路过,瞧那嬉笑棒打不明所以,便凑过去同晁晨问。
晁晨说与经过,崔叹凤笑着解释:这个我知道,因为眼底见心,爱恨与否,全写在眼里。
本是无心之说,恰好公羊月从屋前走过,边走边系发带,晁晨不由回头,公羊月亦不经意抬头,两人相望,只见那抹红衣眉眼温柔。
晁晨心如鹿撞,假装看向别处。
柴笑正追打至此,这铁汉柔情,竟是当真心细如尘,匆匆一扫便察觉他神色不自然,遂开口:怎么?
晁晨窘迫,略一沉思,找话说:那日听说柴老大你要离开千秋殿,在下疑惑,不知是因为厌倦江湖纷争,还是为杀手这行的瓶颈所困?
都不是,当然是因为妍娘!柴笑把烧火棍丢回灶膛,随手往衣袂上擦去烟锅巴,帮着上手端碗,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风雅俺不会,也说不出个风花雪月,俺只晓得,爱很自私,是道义也顾不得,武林丢便丢罢,俺只愿她不受伤害。
双鲤在后头帮腔:晁哥哥,你这都不懂,说明嫂嫂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呗,这不就是轻重缓急?
晁晨一怔。
对他来说,哪一头是轻,哪一头是重,什么是缓,什么该急呢?
他不知道,亦说不出,只是打心眼里不希望公羊月受到任何伤害。
晁晨随意扒了两口汤饭,便没了胃口,把碗筷收进庖屋,看见蒸屉里的红豆饼时,顺手摸了一个放在怀中,随后抄着手,在附近的林子里走动。
阳光穿过树隙,在棕灰色的枝干上落下光斑,偶有翩翩的蝴蝶,披着金光飞过。树根与断木上生着黑菜和小蘑菇,想到在蜀南误食见手青,晁晨不禁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小伞帽,微微一笑。
枝头咕噜噜落下个红艳艳的果子,摔在脚边。
晁晨瞥了一眼,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走,这时,又飞来一果子,正好打在他后心,他狐疑回头,不见人,又昂首上望,发现公羊月正坐在枝干上同他挑眉。
你怎在树上?
难怪方才喊早饭时并不见人。
公羊月抱剑往后倚靠,眯着眼打量他: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昂头说话不便,晁晨招手:你下来。
你让我下来的。公羊月嘴角一勾,二话没说跃下。只是,他不朝着空旷地方跳,专挑人扑。晁晨摔坐在地上,他趁势枕着人大腿,耍赖不起来。
晁晨着实想不到,好好一个杀伐果决不见血的魔头,怎么就转性般也学得个孩子气。
什么香味?公羊月鼻子轻嗅。
晁晨灵机一动,拿出红豆饼,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起来,起来我就给你。这家伙一大早便没影,想来该是肚腹空空,水米未沾。
难得晁晨硬气一回,公羊月有心逗他,伸手随意捞了两下:给我带的?别不好意思。说着,眼睫眨眨,用近似撒娇的口吻道:摔下来摔着手,抬不起,你要负责,是你让我下来的。
看那意思,莫不是想让他掰碎了喂?
晁晨狠狠瞪去一眼,就这点高都能摔着他公羊月,那昨日在蓟县城外一个打十个难不成是鬼?
饿公羊月揪着晁晨袖口一小撮布拽了拽,轻声嘟囔。
晁晨不仅鸡皮疙瘩抖落一地,听来是心也化了,只是气势上不能弱,于是,忿忿地怼道:你不怕我给你塞鼻孔里。
哪知公羊月一听,闲闲伸了个拦腰,笑得肆无忌惮:诶,你是晁晨,又不是公羊月。斯文讲礼的晁晨,怎可能干出这般没风度的事,无耻厚脸皮的事,一向是喜怒无常的公羊月做来顺手。
没料到他这般作比,晁晨正中下怀,不知哭笑,面上嫌弃,却还是掰碎饼子喂他。
你别听信柴老大说的,他哪里是个放不下的人,他可放得下喽,昨个是说给妍娘听的,哄他娘子欢喜罢了。公羊月一边咀嚼饼子,一边同他闲聊。
昨日学字时,公羊月不是不在么,他怎地又知道了?
晁晨忍住疑惑,接口问:怎么说?
他以前是个厨子,手艺好得建康朱雀楼来请,后来淝水大捷,我方士气盛,他一拍脑袋要南下淮河参军,不过人见他是北方来的,又如此积极,先不敢要他,后来又只给他安排了个火头兵。公羊月回忆柴笑同他说过的往昔,火头兵干得好好的,又放弃一切,跑去当了个杀手。你看他现在不也是如此,马上就可以接过凤凰台做第十二殿的殿首,单说地位,仅次于殿主,可突然急流勇退。
公羊月一阵见血:放不放得下,一向随心。
心
借用那个大老粗的话说便是,如果你不去做一件事,就会难受得要死,那么再多的顾忌,再多得借口,都拦不住你,唯一能拦住自己的只有自己。公羊月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就看你愿不愿意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