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师昂一个抬眼,示意师旻带人避开,这才续道:不瞒各位,自谢太傅殁后,晋国上下恐怕难复当年淝水一战的同心协力。会稽王司马道子手握重权,频频猜忌打压谢家及其余氏族,我帝师阁与其交好,即便一退再退,亦未能幸免
话到此处,他略一顿挫,望着浩淼烟波,八百里云梦大泽,不禁眉头倒竖,面有厉色:但现今绝非内讧之时!天下方镇割据,刺史领兵权在外,统辖数州,不服朝廷且拥兵自重,王恭便是前车之鉴;内忧未解,外患亟深,前有魏王拓跋珪大破慕容燕,后有秦帝姚兴正当壮年,大有东征之意,绝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只怕会重蹈永嘉之耻!
周正沉吟片刻,一拳头砸在桅杆上,骂了一声狗娘养:都甚么时候了,这些贵人们还不知好歹!
约莫是反应过来言语俗媚,有失仪态,周正愕然一瞬,挠着头尴尬笑了笑,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改囗委婉:庙堂高阁非是我等伸手可及之地,只能仰仗在朝的谢氏子弟,不过方镇之危,在下倒是有些想法如今出镇地方的大将中,不少都曾亲身参与,或是祖上投身抗战之中,不如我们一道,前往游说!
正有此意。师昂点头答道,碎麻拧绳,聚沙成塔,力量不可小觑,即便南北相安,未雨绸缪也是好的。不过还不够。
他转头,向船舱的方向望去,双鲤没料到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赶紧将帘子摔下,掉头缩回舱中。周正总是慢半拍,没看到人,但却从晃动的麻布里悟出几分味道,脸上当即绽开一抹豁然的笑容:师阁主,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
师昂面露欣然:沈劲将军当年死守洛阳,不肯屈节而死于燕军铁蹄之下的故事,至今还在江左流传,一度引为激励,沈赤黔大人一家又曾为北伐奔走,而今遗孤得归,借往昔军中威信,或可振臂一呼,即便不能造势,想必方镇上的那些人也会慎重考虑。
捭阖天下再重要,也重不过出师正名,一旦失名,那是要被钉在史柱上,为言官史官囗诛笔伐。他已说得极为隐晦,换言之,即便拥兵一处的大将心有异动,但只要麾下兵卒不为其言语所惑,一心抵御外敌,不响应,不盲从,那么即便不能阻止叛乱,势力也会因此大打折扣。
双鲤听不见动静,心里猫抓似的痒痒,在闷热的舱内绞着衣袂坐立难安,等了许久无人进出,这才踢开垫子小跑上前。
帘子撩开,金带白衣,高岭不俗的男人就负琴站在舱外。
天不怕地不怕的双鲤,瞬间偃旗息鼓,像只惊慌的小兽,放任目光乱觑,怎么也不敢落在那张脸上。
师昂沐在阳光中,向她伸出手,客气道:沈姑娘,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192章
酒楼开门迎客, 四通八达,乃打听消息寻人搜物的绝佳之地,但林远志吃不起饭, 更经不起无谓的开销, 只能应聘去刷盘子干杂活。
正好这倾波轩开宴, 来得急,客又多, 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掌柜的便给他点了去。
夜幕降临,曲乐不停而美酒佳肴不绝, 林远志匆匆塞了口干馒头, 便给掌勺推出去上菜,一手一盆, 再腾不出空。
那片干馒头梗在喉咙, 憋得他面目泛紫, 全赖同行的杂役一记膝顶,给他将憋着的那口气送出来。
林远志如是想:这长安城就是不一般, 连个上菜的跑堂, 也会两手功夫。
你来找人?比肩的同伴随口问, 俺听和你一个屋的阿瓜说的, 说你来长安投亲,远房还是近亲?
林远志摇头:同村人。
那人显然很懂, 并不看好:哎, 兄弟,不是俺多嘴, 亲戚还得看三分脸色呢,真发达了, 谁瞅得上你?你还不通这长安城里的人情世故,打钱家的人坐镇后,九坊里混的,没一个不向钱看!
林远志不信:总有人不媚俗!何况,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爬树掏鸟蛋,甚至两家贫穷,穿过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怎么可能掉进钱眼里,何况他也不是来打秋风,只不过想托人寻寻门路,在这偌大城池里找户人家做长工,安定下来。
那人也不争辩,年年都有这样的愣头青,不需要多话,碰了壁就晓得,于是他改口:有线索吗?
林远志想了想,道:姓林,和我一样,林家村出来的。我们打小有约定,谁出息了,一定不忘对方,像这样,他将小指头卷曲,笑得质朴,像这样发过誓的,不能改,谁改谁糟怪,做人要爽气!
身旁的同伴咋舌:茫茫人海,哪儿那么容易!
如果你经常把一个人挂在嘴边,你就一定能见到他林远志呵呵傻笑,随即转过连接后院庖屋和轩阁陪楼的长廊。
这时,一只扇翅的小虫飞到他脖子上,林远志双手腾不开,只能歪脖子甩。正别开脸,忽然瞧见一道人影打后墙翻落,落地的姿势十分眼熟,像极了从前那个翻篱笆偷枣子的家伙惯爱的动作。
初桐!林初桐!
林远志急急忙忙追着那道影子去,可无论他怎么呼唤,对方都置之不理,反倒渐行渐快,距离越拉越远
他是故意的?
林远志坚信他一定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又忍不住猜测是丝竹管乐过于嘈杂,他听不太清咬词,且要事在身,所以才充耳不闻。
对,一定是这样,不是故意,不是故意!
林初桐!
林远志的喊声惊起一片骚动,扶着阑干听曲闲谈的客人都张望过去,他端盘子的手都在抖,眼看抄近路要追上,结果转头撞在一位五大三粗的客官身上,洒了汤汁沾了袖。
哎哟,对不住,是这死小子不长眼,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在旁的同伴看傻了眼,打林远志一冲出去,立刻报告给后厨片的管事,人撵上来,赶紧出头赔礼道歉。来这儿的非富即贵,一套衣服倒是不在乎,就是被找晦气,有些不快。
贵人呵骂两句,管事在前领着点头哈腰,承了大部分火气,心里想后头那小子连个屁都没放,也觉得窝火,便抻手去揪他衣领子要将人按头认错。
这一巴掌过去,不仅落空,反倒发现林远志搁那还想继续追喊,管事登时怒发冲冠,当着贵客的面就是一脚,踹在他小腹上:死小子,磕坏的碟碗菜肴全从你工钱里扣!
林远志一屁股跌坐在地,终于消停:扣吧扣吧!
哎哟,这就委屈了?老子看你是皮痒痒!点头认个错便完事,哪想这家伙还犟嘴,当着众人的面,那管事下不来台,连带那客人也脸面铁青,搞得跟他仗势欺人一般,今儿不给你点教训,你怕是不知好歹
他上手撸袖子,看是要动拳。
同行的伙计冲出来打圆,把自个的菜盘直往林远志手里头塞,又捂着肚子装腹泻拉稀,连连跳脚:哎哟,可找着你了,我这肚子痛,茅房,我得去趟茅房,快!陪楼最大那间加菜,赶紧送过去,冷了一分都不行!
陪楼曲水宴,做东的可是长安公府的钱氏,整个长安商会的龙头老大哥,这倾波轩幕后东家虽不为人知,但九成九挂在其名下,万一耽误事,那就是捅破天!
底下的小人最会拿眼色,管事看那壮汉没开口,便也默不作声。
缄默的当口,林远志被同伴给一屁股挤了出去,他此刻心里也后悔后怕,得了台阶赶紧端着东西灰溜溜跑远。
贵人出入的雅舍,不是他这种新来的嫩伢子能去的,不识得路的他在里头足绕了两圈,这才摸着门,正当他一脚跨进去,就见风来灯灭,只留有首座一点夜明珠光,而身旁一条影子持刀刺光,狞笑道
狗贼,拿命来!
什么人?
张甲挡在前头,接下致命一击,钱胤洲不动如山,将手里那颗暴露位置的宝珠捏了又捏,凭着记忆,决然朝献珠商人和公羊月的方向掷去。公羊月甩袖捞来,带了那倒霉鬼一把,将他按到桌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