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钱六爷张甲亦有耳闻,听说年少极有做生意的天赋,可惜在河西走廊遭遇流沙和截杀,辗转流落南方,靠战争财发家后,又重回长安搅弄风云。
不过钱百器倒台后,六爷却没有继不动尊之位,只在幕后周旋。
后来六爷不知怎地,也忽然失势,担子就落在了钱家这位四公子的身上,他成为张甲入钱府的时候,钱胤洲已将商道系数掌控。
钱胤洲对着他和和气气笑了一声:他说我幸运,其实不无道理,我得幸在曾遇贵人,不是我福泽广大,火海逃生,也不是六叔心善,留我一命,是当初的他,选择了我,即便一开始,只是做一个傀儡。
张甲不便再问,当耳边风听过后,另起话头:您想让他做甚么?
钱胤洲不答,而是稍稍抬手:去,把我的图册拿来。
张甲转头入了暖阁。
所谓图册,乃一卷拼接皮卷,拿牛皮绳捆扎。钱胤洲瞥了一眼身前的金器,毫不犹豫全扫到地上,接着将那破破烂烂的地图展开,平放在食案上,指腹依次划过上头的图形标记
天山天池、拜月湾、孔雀河、于阗、瀚海、极乐墟、乌尔禾风城
钱胤洲语气沉重:你有没有甚么夙愿?
张甲答得干脆:活着。
你做到了。
族长呢?
钱胤洲缄默半晌,望着远山流云,挤出一个仓促而有些哀伤的笑容:其实,我也做到了。
他恋恋不舍地再一次用双掌不停摩挲画卷,这图是他亲手画的,画笔或为石头枯草,或为毛毡,要紧时甚至直接上过手,而绘图的染料有西域奇石捣成的齑粉,有鲜花调汁,还有借来的美娇娘的蔻丹,甚至用过描眉的粉
忽地,钱胤洲紧紧捏住皮卷一角,右手握拳,捶打桌面,闷声道:锁在百宝塔格里的物件,苻健想要,苻坚想要,姚苌想要,现在的姚兴也想要,只要这些人一日拿不到,那就一日不会放弃。张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钱家的香火不能断!关键时刻,必须要把经年累月积攒的商路机密文书送走,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细的安排。
族长,但凭吩咐。
钱胤洲稳住纷乱的心绪,渐渐松手:不过,强行劫取只是下下策,稍微有些脑子的帝王都知道,那不过是玉石俱焚之策,纵使拿到,也没有办法运用自如,所以他们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会想法子逼我们自我阉割,拱手奉上。
越看不起商人,越要利用商人。
张甲心里像被重重捶了一拳,咬紧牙关,接不上话。他将目光紧紧落在钱胤洲身上,这个从长相来看既不精明,又不狠戾的男人,实在与无商不奸不搭边,他更像是那些酷爱横穿西域沙漠、雪岭、草甸、沼泽的狂热者,为了去看一朵花,一场风霜雨雪,一条河,一座古城,甘愿牺牲生命的执拗者。
他们之间差了很多,却不是差在金钱。
气氛压抑,张甲觉得有些窒息,从前他还未拜入钱氏府邸时,在西域逃窜,也是纵横一方的狂徒,还少有人能这般教他忌惮。
不,不只是忌惮。
他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心里起了念头,他觉得那一须臾,钱胤洲已经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包括身后事。
你不是问我想让他做甚么吗?
杀我。
第196章
那是少有人知道的内情。
上一代不动尊钱百器死后, 六爷钱百业,也就是色赌财毒盗奸歹这下七路货色里头的那位横生财,趁机回到长安夺势, 南北钱氏终要合并, 然而, 这在世人眼中津津乐道的谈资,不过只是障目的假象。
南北一日不统一,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便一日不能善终。
钱百业失势后, 在泗水楼主的授意下,其独子钱小六爷将其软禁, 并执掌了天下主要的财路商道, 而钱胤洲甘当个与人无害的混子,背上包袱, 前往西域三十六国游历。
淝水一战后, 北方重陷乱局, 一时小国林立。
姚苌自立为王,续国号为秦, 缓过一口气后开始在长安附近清算, 苻氏后人又想起当年和钱家的约定, 想借商路掩护, 送走宫中贵人。
可惜,没能成功。
接手的钱小六爷心向南朝, 忠贞爱国, 别看是一身三百斤的肥膘,像个废物点心, 可真说本事,倒是不比他爹差, 且还比他爹良心。于是,他推手一把,非但没有帮扶苻氏后人,还将苻坚留下的势力逼上绝路,借刀赶尽杀绝。
北方已不安全,而以建康为核心的江左渐渐富庶起来,在商言商,正是回转的好时机。钱胤洲被一纸书信召回时,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钱小六爷通知他,自己要暂时放弃北方商路,逐步转移,且问他要不要趁乱,随同自己一并离开。
那时,姚苌还没完全掌控秦陇大地,诸王揭竿,环视在侧,虎视眈眈想再圈点土地,靠钱家积蓄基业,称王称霸不行,跑路倒是没问题。
钱胤洲很震惊,对于这个前半辈子没见过两面的表兄,很是不解,便质问他为何如此帮扶晋国。
他虽不经商,但生在商贾之家,也听过不少箴言家训:商人是没有立场的!
钱小六爷却回他:我自幼生长于嘉兴,连咱爹讨的十八房小老婆都晓得,国不国则家不家,哪来那么多婆妈解释,这是应该,是必须!
那会子,钱胤洲说不出的震撼,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大义,就算不会坑蒙拐骗求利益,但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但他想到了一些人,长安的故人,还有西域游历时见到的亡国之人,心里有了松动。
用了整三天时间,钱胤洲把细软都收拾好了,只剩最后一对独山玉耳珰和一棵干枯的不溺沙棠
这些都是那年上元节的斗奢宴,故人赢来的,后来虽再无相逢,但在长安,钱胤洲却尽力搜集了所有,关于他在昆仑和淝水的消息。
那个曾经搅弄得长安不得安宁之人,是不是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钱胤洲把箱子推倒,包袱散开,赤脚冲进钱小六爷的屋子,发疯似的把人骂了一通,跷脚说自己要留下来。
话不投机,钱小六爷也不兴劝,该走就走。
只是,走之前托人捎了句话来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传口信的问道:我家小六爷问,四公子怕不怕被万人唾骂?
钱胤洲振振有词道:不怕,我想做蔺光第二,像那位传奇汉商一样,将几国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年轻时,在长安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多有误会,对他不甚理解,现在,终是懂了,虽没如愿周游列国,但曾有幸跋涉其间,已是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