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出生就用最好的奶娘照料,喝最好的羊奶,穿最细的丝绸,连洗澡的水都是山泉露珠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
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师昂一拂袖,将女娃夺了过来,以精纯的内力灌顶,拂去衰颓之气,又往山间寻药草,碾碎成汁喂予她。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可是金枝玉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
师昂本意找户人家相送,但左右相看,都没有寻见合适的。路过山神庙时,他稍作停留歇脚。刚将怀里的姑娘放下地,那小人儿突然醒了过来,伸展双臂往他脖子上挂,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爹爹。
师昂愕然,水囊摔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脸。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跟来的芥子。师昂向后瞥看,没吭声,他们也不敢上前,尴尬僵立在庙宇外面,无声叹息。
怀里的奶娃娃瞪大眼睛:噢,你不是。突然瘪了瘪嘴,很委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见到神仙?
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对死亡竟有如此清晰的概念。
师昂忽然觉得心中一揪,别过脸:没有。
神仙,这里是你家吗?你都住在庙里?是不是只要在庙里都能见到你?约莫是觉着死亡并不痛苦,没有恐惧,那小丫头反生欢喜,奶声奶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好开心,我
师昂将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头:我保证,你会一直无忧快乐。
小丫头想抱着他的袖子,转身到跟前瞅他的模样,师昂却已转头,不动声色避开,朝外冷声道:她会留在这座山上,吃百家饭长大,你们可以分派人手暗中保护她,但记住一点,你们永远不能相认。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话间,小丫头锲而不舍抓他袖口,像山间扑棱蝴蝶的小鹿。
师昂顿了顿,这才续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另做选择,只是那样的话,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他是天下正道之首,帝师阁的阁主,世代拥立汉人朝廷,可还没好心到要救敌国公主,甚至收养在侧,养虎为患。
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好好活着。
只见那云纹大袖一笼,手指落在昏睡穴上,小丫头扒着他的腿慢慢坐下。睡意袭来,她似有不甘,奈何无力相抗,只能嘟嘟囔囔闭上眼睛:神仙,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见我。
师昂将她平放在干草上,挪步朝外。忽然,那丫头两手撑着眼皮,硬挺了片刻,任性耍赖似的接上了他的话:不,我会好好活着,活到再见到你。
那时的师昂根本无法理解,小小的她执念来自何处,只有双鲤自己知道,当芥子带着她离开长安,亡命天涯时,她理解了生死,知道爹娘再不会归来,以至于颠沛流离中发恶疾,她对死只有惊慌,对活着只有痛感。
但那错误的相逢,却给了她一丝希望,原来死了会见到神仙,死也没那么痛苦,神仙还让她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
本已随时间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夹缝中挤了出来,还以为是臆想的梦,原来确有其事。
只是啊,对少女怀春的她来说,这重逢也并没有比当初好太多。
手伸在下巴前一寸处,堪堪停住,她怕,她怕会将他弄脏,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她假冒了沈家小姐,像个骗吃骗喝的混子被扫地出门,这不是她曾设想的美好相遇,她设想的明明是刀光剑影中风姿非凡的英雄儿女。
心里藏了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教她急得眼泪直掉
她想说:
我没有食言
我
我很快乐,会一直快乐!你看我在船上时说得多准,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快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怀中的人儿痛到一声也发不出,师昂捧着她的手,眼尾发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双鲤将他的掌心翻开,用浸染鲜血的手指,试图去划点横撇捺,但指腹刚落下,她的动作却顿住。
我给自己许诺,十八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上一次有琼京,若十八之后还是无成,我便放手,规规矩矩嫁人。
那年在阆中的姻缘庙许愿,老月还百般不情愿,真想告诉他,这许诺可灵验了,你看,她今岁可不就一十八么?
嗓子肿痛,如鲠如刺,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却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想说,只拼命去够那根她在敦煌城中相中的桃花游鱼簪。
师昂静默须臾,话音一转:你有什么想告诉公羊月的?
双鲤唇瓣微微张开,用另一只手绞住脖子上的红绳,憋足气拽下,笑着将那小金库钥匙轻放在师昂手掌心,最后落下两个字
哥哥。
手臂无力垂下,簪子上嵌着的芙蓉石全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是去年打的,写作过程中基本没有大变动,最可惜的要数十七和双鲤了,这俩人在一开始我并没有凑cp的打算,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竟然异常有cp感,以至于在不少读者留言提到时,让我觉得十分可惜(因为我提前存稿,基本无法改动),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双鲤和十七在一起,是不是两个人的结局都能改写呢
越向人间求圆满,则越不圆满吧。
第208章
长安生变, 崔叹凤的死讯传来,姚兴撤兵,以雷霆之势, 四处抓捕芥子尘网中人, 不再怀柔招安, 以格杀勿论处。
秦陇大地上阴云惨布,冬月里一反常态, 连下了七日雨。
晁晨和公羊月窝在客栈, 支开小窗,看外头人来人去, 都是差役军士拿着画像比对。崔叹凤藏得那么深, 可不是什么善茬,留有后手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芥子能否保下命来, 实在难说, 即便侥幸存货,如此一来, 曾经在长安发家的他们, 恐怕此后会在长安彻底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