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不必费心, 我一会
别说傻话, 你这样子,可不像衣锦荣归, 若无处可去, 不如留下,我这儿一碗两筷, 倒是不缺, 酒在炉上热着, 你待会可要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如何
那影子穿过整院的梅花, 他痴痴站在雪中, 泪眼模糊。
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那就从宁康元年(373)开始说, 这一年, 三次北征的晋国大司马桓温病逝;这一年孝武帝司马曜掌政;这一年,公羊启化名羊启, 迎娶定襄公主拓跋香;这一年, 距离蜀王张育叛秦,绵竹围城还有一年
这一年, 公羊月两岁,这一年, 晁晨还未出生。
这一年,温白和苏无相遇建康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那年,温白一十三,因为天资过人,举孝廉,入太学念书。他性子闷,少与人交道,从家乡千里赴建康,也没几个朋友,偶尔学宫的学子踏春游赏时,为了省几个钱,他总独自留在明堂苦读。
就这样,他结识了时时逗留辟雍,借机旁听的苏无。
因祖上之故,苏无自幼随家中东躲西藏,那些寻常人能做之事,皆与他无缘,他只能默默渴望,又小心翼翼模仿。
其实,梅弄文的遭遇,正是温白一生的写照。
年幼的他深感仕途迢迢,因国子学之故,前途无望,恰好此时北方君王风头正盛,为巩固政权,延续汉制,招揽天下能人义士,诸如氐秦天王苻坚,甚至亲赴太学讲学,于是,他动了心思,想离开晋国北上,另谋出路。
于是,他找学宫中唯一亲近的陈韶借钱,筹措路费,陈韶却并不认可他的观念,强行劝说,惹得不快,两人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苏无借了他足够的盘缠,祝他前途似锦。
他不等天明,连夜乘船北渡,可惜时也命也,他既不负盖世奇才,也没有遇到慧眼识珠的伯乐,周转几国之中,钱财散尽,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那时,窝在漏雨的马棚中,他也想过回头,可每每咽不下那口气,咬牙还是坚持下来。
他将希望寄托于巍巍秦国,像吊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能成为王猛第二,希望苻坚能助他完成大梦。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弄才学,费尽心机展示,终不得君顾,唯换来冷眼频频。
不仅如此,王猛还奚落他心机不纯,有小智,无大才,一旦不顺意,则必为人祸。
凭什么?
凭什么就断言他一生?
温白生恨,负气出长安,放马乱走一通,途经野人谷时,已饿了三日有余,眼看面青死气生,他不甘心被一语成谶,于是在山间刨土找食,撅菜根果腹。
这一刨,阴差阳错掉到地洞中。
在这里,他见到了张宾的传人,继承其遗策的江木奴,不过彼时,那洞中只剩白骨一垒。开阳合力围剿下,江木奴负伤遁走,并未逢奇迹,最终不治,草草离世。
温白贪图他腰上玉扣,想摘去换钱,揪扯时扒出两卷手书,一卷乃张宾一生智计的结晶,另一卷乃江木奴亲笔手札。
通读手札,他知道了眼前这死人的身份,还有未完成的大计,那种壮志未酬深深引起他的共鸣,于是,他携书离开,走时在尸首前三叩首,谢其救命之恩,并发愿,若能活下去,便承他遗愿以报。
愿是随口取的,为心安,也为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出了地洞他便给抛到脑后。这君子不守信,是要天打雷劈的,结果人还没走出野人谷,便给另外来寻江木奴之人半路截杀,他不得不被迫逃亡。
这一逃,阴差阳错为萧九原所救,误认作流民,给带回了不见长安。
因为感念萧九原的知遇之恩,温白一直努力当个好人,习武后与同道并肩作战,他甚至生出依恋,生出自豪,觉得自己一生有所价值,即便没有高官厚禄,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于是,他将那手书彻底忘记,不想牵扯进列国纷争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晋国降将骤增,在追查逆贼之时,接连有人失手被杀,当时三公之中的华仪等人怀疑内鬼,而他的资历最浅,且来路不明,就在这几人商量是否要暗中调查以还之清白时,被他听去半截。
无端的怀疑让温白心灰意冷,他又想起了那两册没有销毁的手书。
破军开阳
那手札上似乎都有提到,若教他们发现,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见长安中除了萧九原,他谁都不信,于是,他留书一封,暂离洛阳。
他渴望萧九原来追,便与他和盘托出,道尽这些年的坎坷。
可是等了许久,该来的人也没有来连他也不信自己吗?漂泊数年,走投无路的温白,在大雪之中,浑浑噩噩叩开了苏家的门。
昔年的朋友接纳了他,建康小居的日子,他依然心存执念,坚持写信,虽然这些信,半数都寄不出去。
谁曾想,就在他魔怔时,这些字迹潦草的酒后信被苏无悄悄拿去,字句之间,读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这些年,温白没有入仕,却阴差阳错结识了萧九原,还成为了不见长安中的文公白鹤仙。
借生嫌隙的机会,苏无设计,以其为饵,将来江南相寻的萧九原诱杀,等温白酒醒,匆匆赶去时,见到的只是破碎的尸体,还有急怒攻心的华仪等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噩梦缠身的一天,多少年了,眼前还会浮现那日的血流遍地,和无可反驳的诘责
温白,你忘恩负义,竟与贼子联手杀害九原先生!
亏他还信你绝无逆心,千里迢迢赴江南想将你劝回,怕你心有芥蒂,更是赌上一生清名为你作保,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叛徒!
叛徒!
他再也解释不清,他虽未杀萧九原,但萧九原切切实实因他而死,他恨,他恨!恨入心窍,他拼命想活,于是,拼着残废一双腿,从华仪等人的联手下,留存残躯苟命。
也是那一天起,他戴上面具,像江木奴一样活着,成了个无心之人,烙上叛徒之名,永远留在《开阳纪略》的阴卷上。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如果能重来,即便冻死路途,他也不会再叩响那座柴扉。
该你了,愿赌服输。
公羊月举剑相向,温白却不避不躲,凛然赴死。他该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已做到,也是时候下九泉去见见当年的故人。
剑锋过喉咙,温白直挺挺不动,瞪着眼睛无声一笑:公羊月,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晁晨奔过来,将好听见他这话,心中咯噔一跳,伸手欲阻却迟来一步,那吹毛立断的剑,杀人再轻易不过,只见鲜血从温白脖颈上的血痕中汨汨外涌,止都止不住。
报
长街有快马疾来,马上传令官为人群所阻,只能亮嗓高呼:征东将军刘牢之,离任京口后,自缢而亡!
江木奴口含鲜血,张嘴大笑:时若向前,人力无阻,命若有定,唯天不改!你我皆不过红尘芥子,不过推着滔滔大江前行的白浪!哈哈哈!男儿立身,岂可一反再反,刘牢之先叛王恭,再叛会稽王父子,如今被夺兵权,又想反桓玄,他必死无疑!
晁晨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以为我在做甚么?你以为我的目的就是对付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只是找到《开阳纪略》!我要让你们即便杀了我,这晋国江山,也无力回天!我要让天下重回战乱,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