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把小世子衣物整整齐齐放在榻边托盘上, 抬眼道:“不能拦着,”主子到底长大了, 心里有了更要紧的人和事儿了, “不能都拦着。”
谢嘉仪轻笑了一声, “太后既然这么想,就都封, 但独独张瑾瑜不能封。”封贵妃, 张贵妃, 做梦去吧。
“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自然有了不得的苦衷。”谢嘉仪冷声道, 但帝王的苦衷谁知道有多少, 今天能封张瑾瑜,明天说不得她就上了龙床了,哪天再折腾出个孩子她也不意外。要是这样,她带着儿子在皇宫里还博什么博,不如回北地博一搏呢。
陈嬷嬷看向皇后:“也不知她那个身体——”
谢嘉仪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谁知道呢。”但这人诡计多端的,必须得按死了。真生出个孩子来,她还能给张瑾瑜塞回去不成。有了亲儿子,这嗣子就更难指望了,她谢嘉仪的儿子就难立足了。
“小世子的事儿太难了。”陈嬷嬷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叹了口气。
“再难,我也要做。”这条道真走不成,她就走别的道。这个宫里只有一位皇子可以永远住着,就是储君。要不能入东宫,就是看在她这个皇后的面子上,她的承霁又能在皇宫住几年呢。谢嘉仪同样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捏紧了手中书册,查了这些年,那个“枭”却始终好像浮在水面上的冰,能零星看到一角,但没人知道水下那冰山到底多庞大。
他们不死不休诛杀闵怀太子的血脉,但是他们不会诛杀大胤储君,不会诛杀大胤未来的新君。
“主子啊,老奴只是怕这逆着来的事儿——”这毕竟逆人性,逆天命,陈嬷嬷替主子为难。
谢嘉仪笑了:“逆?待咱们做到,就是正。”什么是逆,什么是正,什么是天命,都要人来定义。
陈嬷嬷怜爱地看着小主子,垂头时再次轻吁了口气,这些年没见陛下,陛下变得太多了。她已经完全看不清陛下了,谁知道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的主子走得这条路终归难走,陛下这些年求之不得,应了主子,可再过几年还是现在这种想头吗?不要说是帝王,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血脉呢.....
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他就是晚个五年,哪怕晚个十年都一样能要孩子。男人一旦变了主意,心,可是很硬的。
而嬷嬷知道,主子最不想走的路,就是最后刀兵相见的路。
嬷嬷考虑的事情,谢嘉仪早已经考虑过千百遍。但想活,有时候就是这样难。
她让采星带着丫头给她换衣服,谢嘉仪要去见陛下。
养心殿里,建曌帝神色不明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瑾瑜,“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是想要封妃?”
张瑾瑜叩首道:“臣女本不计较名分,只希望能陪在陛下身边。但臣女曾为奴为婢,受尽□□——”
吉祥听到鸣佩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上首的建曌帝打断:“为奴为婢,受尽□□,这是——受尽谁的□□,朕怎不知?”陛下的声音淡而温和,但吉祥知道陛下怒了。
这个鸣佩一直是吉祥看不明白的存在,依着他看,陛下对鸣佩姑娘分明无意。可不管是往养心殿送汤,还是当年高升帮着鸣佩做下的那件事,要是换了别人早死了一百遍了,可她偏偏还能好好活着,还能走进养心殿。真是奇了!
“陛下,陛下就是不在乎从小相伴的情分,不在乎张家满门的牺牲,陛下不该忘了答应臣女的事情。”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日子。
书房里陷入了沉默,建曌帝没有说话。
不管是跪在里面的鸣佩,还是守在门边的吉祥,都是垂头的,谁也看不到陛下此时的脸色,更无从知道陛下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当年他们也不过都是六七岁的年纪,那是张府抄家的前一年。张瑾瑜带着她那个只比她小半岁的庶弟跟着徐士行,据说这个弟弟虽是庶出,但跟张瑾瑜很投缘,她当亲弟弟一样喜欢着。徐士行虽然小,但皇宫里哪有天真的小孩,他已经早早对那些小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了。可张瑾瑜那个庶弟却还是一派天真,追着他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的叫着,求着太子哥哥甩掉下人好一起爬树玩泥巴,张瑾瑜就在旁边拿着帕子捂着嘴巴笑。
徐士行嫌烦,倒也带着他们摆脱了下人,只余一个贴身跟着张瑾瑜的丫头,只求他们能闭嘴在一边玩去。偏偏就出了事,徐士行和那个虽然烦人但傻乎乎很可爱的男孩一起落了水,紧要关头是张瑾瑜对跟着的丫头说:“先救太子哥哥!”
明明那个红扑扑胖脸蛋的小男孩离丫头更近一些,可丫头还是先救了徐士行。
最后徐士行活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胖脸,死了。
六七岁的徐士行已经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着一直哭一直哭的张瑾瑜,对她说:“我欠你的,你将来随时可以跟我讨要。”
现在,张瑾瑜来跟他讨要了。
徐士行不再看下面跪着的人,只淡声道:“你先出去。”
张瑾瑜带着丫头走出养心殿的时候,在殿前正好遇到了同样带着宫人前来的大胤皇后谢嘉仪,她低头行了礼,抬头的时候却冲谢嘉仪笑了。
这笑——
谢嘉仪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下,整个人愈发阴沉的张瑾瑜,再配上这阴沉的笑。她抬头环顾这个高墙耸立的宫城,这是又快要逼疯一个吧。
“以后别这样笑了,怪吓人的,还倒胃口。”谢嘉仪淡声道,她不是借故打击人,她是说实话。十年前的张瑾瑜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至少笑起来还是纯良得很的。怎么,岁月这把刀,已经把她削成这样了吗?
旁边采星也就是不知皇后在想什么,要知道,肯定会告诉皇后:主要还是您削的。她看着鸣佩的笑,也觉得阴森森的,就跟要变身一样。
“娘娘要是连臣女这笑都容不下,只怕以后胃口都好不了了。”张瑾瑜阴沉沉地回。
谢嘉仪觉得离着这个不近的距离,都被张瑾瑜这自信给扇到了。这是笃定自己能封妃,还特么是贵妃。
谢嘉仪笑了。
谢嘉仪的笑让信心满满的张瑾瑜一下子寒毛都起来了,她的笑太张扬太肆意,明明是个北地来的带着孩子的寡妇,当了皇后正该感恩戴德好好经营着,可她偏偏还是一个笑就能给人张牙舞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感觉。
“你呀,今生一个嫔到顶了。”陛下的苦衷不能不顾,但她要是让张瑾瑜再坐稳了这个贵妃,她这个皇后还当个什么劲儿,不如带着儿子出宫讨生活算了。
至少在宫外在北地,不管能活多久,都是畅快的。
谢嘉仪最后瞥了张瑾瑜一眼,冷笑一声带着人往养心殿书房去了。
一进书房,谢嘉仪就开门见山:“陛下,我不同意。”
吉祥赶紧带着伺候的宫人下去,轻轻把书房门掩了,自个儿跟采星两个人守着门。
徐士行一滞,看她昂着脸斩钉截铁的样子,他欲说些什么,可终于还是轻叹口气,上前伸手拉她在榻上坐了:“急什么,坐了一路辇,冷着了吧。”说着把茶水塞到她手里。
谢嘉仪也并不拧着,先喝了两口茶,感觉肚子里舒服一些,接着道:“太后娘娘宫里不是已经搜罗了好些女孩子,封,都封。但这个人,我膈应,别说贵妃,妃也不行。”给她个嫔,就是她这个做皇后的给足了陛下颜面,之后那人再敢动,先帝“不得晋位”的明示她非得给按得死死的。而这个嫔位,她给了就是她皇后的大气,只怕太后和张瑾瑜都不会要,这要应承下来王家的女儿脸面可都跟着下来了。
徐士行凝视着她:“你倒愿意让这些人入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