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放低了,眸子中闪过担忧惆怅之色,实在是不能不叫人心生怜悯。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林简小心翼翼的放缓了口气。
玛利亚迟疑了片刻,才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语气里大有企盼之意:“本来我也知道,您帮我是看在苏少爷的份上,一次就已经是我的运气了,实在是不应该多劳烦您的。可是您也知道,石导演是很不情愿放我进组的,现在我当上了女主角,他只怕也会……所以我想问问,那种神奇的小纸条,您——您麻烦一下,能为我多画几张吗?您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吝惜报酬的!”
全息视频里,玛利亚最后几句已经不自觉的提高了音调,话语里满是按压不住的渴望——显然,她方才对否泰易转符的夸奖是绝对的出于真心,也绝对的颠倒于否泰符的魔力下了。
林简倒是犹豫了:否泰符制作实在是繁复,,图案更是纠结复杂,光是一笔不错的画清符箓就要耗上半个多小时。当初若不是有个叫正一的土豪逼着他拿这道符做签售礼物,他恐怕到死也记不住这些神经病一样的线条。看这位绝代佳人的意思,只怕是想将否泰符当耐用品长期使用,那怎么供应得起?更何况上清录里有载:“此符过犹不及,长恃符箓,益增狂悖情态。”!
林简思索片刻,劝道:“玛利亚小姐,这种符咒是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真实实力的!再说了,您也不能指望石导演天天闹肠胃病吧。”
出乎意料地,玛利亚毫无失望之色,而是柔声一笑:“林先生,您这一点就不大对啦。我所求的,可不是石导演卧病在床电影被迫停播,而是一种状态——我现在也忘不了那张小纸条,它给予了我信心与勇气,让我表达出了真正的自己。在拍摄时我最惧怕的,就是被干扰而不能自如发挥。我希望的是一种状态,一种能让我无视影响的状态……您明白了么?”
她这句话很是真挚诚恳,倒是让林简始料未及,他呆了片刻才问:“无视影响的状态?”
“不错。”玛利亚深深颌首,“您有办法么?”
——您有办法么?
当然有。
明嘉靖时,皇帝酷好青词,常招道士入宫。道士遽见天颜,多仓皇失据,唯有邵元节进退合节,应对裕如,乃为嘉靖宠幸。后邵元节归仙,临死时留秘方于好友陶仲文,方知‘其俨然无惧者,徒有恃也’,即所谓的魇魂之术。
道教以为,人体之中,魂魄各有所司。魂乃本命精神,三魂离散则神明昏昧,木然无措;七魄乃肉体精元,七魄不宁则四肢摇散,形体枯朽。魇魂术正是依据魂魄的作用,施法干扰人体阴阳循环,从而暂时制造“离魂”的假象。三魂影响思维情绪,巧妙的操纵魂可以使人体表现出某些感情上的“迟钝”——例如对紧张、恐惧等无动于衷。表现出来就是出奇的沉着、冷静、理智,所谓“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精于此道者,甚至能操纵三魂,“定制”出自己需要的感情——邵元节在嘉靖皇帝前欲哭则哭欲笑则笑,百般的长袖善舞,大半便是靠了这法术。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法术在深宫大内都能神效无比,何况一个小小导演的区区电影?
萌大奶!
这魇魂之术甚是简单,取草木汁液按摩特定穴道,再口诵几句口诀即可。林简当场就给玛利亚来了个示范。他折下了餐厅里送的玫瑰花,揉捏成汁水后点染了玛利亚的虎口、内关、肘尖,然后叽里咕噜念了那篇跳大神似的咒语。
出乎意料,念完咒语后玛利亚依旧微闭双目,神情毫无变化。林简站在旁边紧盯着她,心不知不觉间都提了起来:难道这法术没用?
“玛利亚小姐,要不——”
玛利亚豁然张目,目光如刀似剑,有凛然的威严与锋芒。她缓缓直起身,动作曼妙而庄严,有着难言的意蕴。
“很有用。”
玛利亚的声音高贵冷肃,再没有之前淑女的温柔和缓,而仿佛是则天皇帝的诏喻,每一个字都重比千钧。
在她的目光下,林简情不自禁的畏缩了一下。
……卧槽,这个效果也太好了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魇魂之术事实上是阅微草堂笔记续里描绘的一种法术,传说是刽子手凌迟杀人时的秘法,可以让行刑者心态专注,不受恐怖紧张干扰——在清代,凌迟可是相当精细的活儿,如果不到刀数犯人就死了,刽子手可就要倒大霉了。在《檀香刑》里就有这种仪式的遗存。
第11章 图兰
《图兰》开机不过三天,玛利亚就闻到了刁难的气味。
诸如拍摄时间与她的作息冲突、休息时还要组织“特训”、话里话外暗示花瓶无演技之类都算是毛毛雨了,更为甚者,乃是拍摄时的为难。
《图兰》篇章宏大背景繁复,人物丰满复杂,实在非常人所能驾驭,对演员的演技素质也是绝大的挑战。这几日来剧组反复琢磨修整,竭力让演员调整适应,准备着先易后难,使演员准备充分,可渐渐熟悉剧本契合表演。但一轮到了玛利亚,事情可就全不相同了——石特华冷冷一笑,直接让她试试图兰回宫政变的剧情。
石特华此语一出,剧组无不骇异,人人面面相觑:图兰政变一段乃是十足十的文戏,演员全程不发一言不置一词,甚至连动作都欠奉,全凭着眼神渲染内心描绘角色。偏偏图兰此时已经有帝王的威势城府,心计谋略深不可测,演员要仅凭这一对眼珠子烘托出这么一个千古帝王,那不知是何等的艰深困难!就是循序渐进,长期浸淫体会剧本的老戏骨尚且可能马失前蹄,更遑论一个经验不丰跟剧情还有隔阂的新人了!
这实在有点乱来了,剧组中几个资格较老的编剧副导忍不住开口:“石导,这有点……”
石特华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打断他们:“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是想正经拍摄这一段,只是玛利亚试镜时发表的意见确实很有新意,我想看看你是怎么‘着重演绎图兰的中年时代’,也好给后来的拍摄提供一些新思路嘛。”
这理由确实光明正大,一下子整个剧组都不好说什么了。几个工作人员忍不住同情的瞥了一眼双臂抱胸端坐不动的玛利亚。
“玛利亚,你能演么?”石特华盯着她。
“玛利亚没有说一句话,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下双手,悄悄丢下了手心里揉成一团的茉莉花蕾。
“玛利亚?”石特华的语气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了,“我也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演绎你‘自己’(他在自己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的新思路嘛,好不好都可以——”
玛利亚骤然睁眼,转头逼视住了石特华。那一瞬间石特华竟然有了刀剑在前寒光泠泠的错觉,他倒吸一口气,下半句被活活憋在了胸口。
玛利亚收回目光,施施然起身。仅仅一个眨眼间,她的气质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说在闭上双眼之前,她不过是一朵美丽娇艳的玫瑰花,所有的魅力不过是绝色容颜;那么睁开双眼后已经无人会在意她的容貌了,就像匍匐的臣子不敢因女帝的容颜而生出丝毫的觊觎之心。他们只是屏息,整个剧组都只能屏息——看着玛利亚一步步缓缓前行,仪态端庄姿势娴雅,有着万千的风仪。她目不斜视,神情夷然冷肃,如古井无波,偏偏一双湛蓝似水的幽深眸子里又好像有两团小小火焰,跃动不息,于睥睨间透出她平静容颜下的一点隐秘。
玛利亚徐行几步,驻足于石特华身边,她并未转头看他,而是径直伸出了一只骨肉匀停的手。
这不是邀请,也不是展示,这是命令——一刹那间石特华觉得浑身僵直,心头竟有惊怖恐惧泛滥而起,他试图抬头瞧一瞧玛利亚的脸,却骇然发现自己连抬头的胆气都好像丧失了,他只能盯着眼前洁白如玉的柔荑,如同盯着一根权杖。
终于,石特华慢慢起身了,他恭恭敬敬的弯起了腰,扶起了玛利亚悬在半空的手。
——如同弄臣搀扶他的女王。
整整五分钟后,整个剧组才从这部戏里清醒过来,然后他们轰的炸开了——掌声和呼声自发的从编剧们副导演们化妆师们的群体里响起,参杂着几个老资格戏骨的高声赞美。大家都把敬畏的目光投向了独坐在摄像头前的玛利亚,纷纷议论着她无与伦比的表演——
“确实无与伦比!确实好!刚才那段就是直接剪在片子上也没问题!”
“太出色了!光凭这一段她就能包揽一半的影后了!”
……
无论演员还是工作人员,整个剧组里交相赞美,大发感叹。熙熙攘攘中唯有两个人沉默不语:一个是犹自坐在摄像机前发呆的玛利亚,另一个是紧盯着拍摄片段神情严肃的石特华。
半晌,议论声渐渐平息了。石特华缓缓起身,神情高深莫测。剧组里人人都看他。心下揣测石导是否又有什么怪论刁难(到了现在,就是猪也看得出不对了,遑论娱乐圈的人精)。
石特华沉默许久,扫视众人,好一会才颇为艰难似的开了口:“玛利亚演得不错……编剧们过来一下,我有几个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