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也不兜圈子,撩起衣摆坐定于紫檀嵌珐琅宝座,看着旁边为他沏茶的崔皇后,问道:“朕记得从前,你身边有个徐嬷嬷,茶艺精湛,怎么后来,就不见她踪影了呢?”
茶汤自壶口汩汩道出,逸散茶香缕缕。
直至杯盏中的茶水过半,崔皇后这才放下手里的紫砂茶壶,转而端起那个白釉内青花小茶碗,递给圣人。
她唇畔的笑意温婉,可那双和初沅极为相似、剔透若琉璃的清眸中,却是惯常的古井无波,寻不见半点情绪。
闻言,她平静地陈述道:“陛下说的是徐兰?也许时间过得太久,陛下忘记了。十八年前,我怀着阿妧的时候,她办事不利,不慎挑错香料,险些害得臣妾小产,于是从那之后,臣妾便将她驱逐出了宫。”
圣人边是听着她的话,边是小口品茗。听完,他将茶碗搁在案上,凝视着她的眉眼,笑道:“朕的印象中,她好像是你的奶娘。你向来温柔娴静,没想到当时,你还真是能为初沅狠下心,将陪伴多年的奶娘赶走。”
崔皇后坐到他身旁的圈椅上,声音平静,“往事不可追,臣妾也记不清,当时是作何感想了。”
说着,她侧首,和圣人四目相对,反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离宫已久的嬷嬷来?”
话音甫落,圣人神情微怔,一时间,竟有些失语。他复又端起茶碗浅酌,沉吟片刻,方才肃容坦言道:“这个徐兰的儿子陈焘,前阵子,意图将一个青|楼女子,整容变成初沅的模样,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崔皇后,“据他交代说,他曾经,充当过初沅的哥哥。”
“当年,就是他的母亲徐兰,亲手抚养着初沅。”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崔皇后静谧平和的面孔,终是不经意地,泄露几分惊措。
……
圣人是在夜幕低垂的戌时,离开的皇后寝宫。
巍峨矗立的宫城华灯初上,悬挂于檐下的绢纱灯接连亮起,远远瞧着,当真如星汉璀璨。
圣人驻足廊下,凭栏而望。
缄默须臾以后,他终是出声,吩咐随行身旁的桓颂,“这两天,你尽快找人去扬州,调查一下十八年前,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徐嬷嬷徐兰。”
嗓音低沉,压着难以化解的怅然。
他知道,他和皇后的姻缘,是他当初的执意强求。
但他不信,他们之间,数十年的夫妻情分,还有他们的孩子,在她眼里,当真是一文不值。
思及此,圣人遥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后寝殿,略微阖上双眸。
站在他斜后方的桓颂侧目看他,颔首应道:“是。”
不枉他筹谋至今,终于,走到了现在。
桓颂亦是放目远眺,可惜这宫阙重重,始终望不见尽头。
但好在,他铺设的路,不久就要到终点。
他始终望着远处,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
***
出宫以后,谢言岐没有径直回返镇国公府,而是让奚平绕道,驱着辘辘驶动的马车,去往城东的承恩侯府。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一直颠簸的青帷马车终是停住,到了承恩侯府的侧门。
谢言岐以折扇挑起车帘,先行下车。旋即,他于灯火阑珊处回首,看向紧随其后的滕子逸,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梢,“滕大人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接应滕子逸进宫的那个内侍俨然晕厥,无法再次送他出宫。再说,事到如今,滕子逸的心里,也已经信不过那个幕后筹谋的人物——
与其被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就和谢言岐做一场简单的交易。
谢言岐带他出宫,那他就依照约定,带他去见承恩侯府的一个人。
滕子逸轻轻颔首,并未多言,然后径直走向紧阖的那扇侧门,伸手轻叩。
不多时,伴随着惊破黑夜的吱呀声响,门扉自里边启开。
开门的管家瞧见滕子逸,不禁面露惊愕,“世子,这都宵禁了,您怎么现在才回?”
滕子逸示意旁边的谢言岐,借口道:“和同僚畅谈,不慎忘了时辰。”
话音甫落,管家也将手中的羊角灯提高些许,借着灯烛的朦胧光晕,看向一旁的谢言岐。
但见身着深绯官服的青年负手而立,身形挺拔,若玉树临风。他面容清隽,眉眼轮廓的深邃,蕴着淡淡的阴翳,愈发显得他骨相优越。
尽管灯光昏暗,瞧不太真切,但管家也能看出,这位郎君楚楚谡谡,气度实乃高华,绝非是寻常的世家子弟。
就是不知,他们家世子,何时结交到这般人物?
觉察到他打量的目光,谢言岐眼神微动,乜斜凤眸朝他看去,礼节性地笑着一颔首,道:“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管家登时怔住,连忙将门扇推得大敞,请他们进府。
临走之前,滕子逸特意嘱咐管家,不可将今夜之事告知旁人,旋即,便在前引着谢言岐,走向府中的一处佛堂。
“这时候,我母亲应当还在祠堂诵经。”滕子逸提着羊角灯,示意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解释道。
谢言岐要见的,正是承恩侯的夫人。
可惜这位夫人,并非是他的生母。而是承恩侯的续弦,郑家正房的嫡二姑娘郑潆。
因着曾经和宋家的婚约掣肘,所以她一个名门贵女,这才嫁到侯府,给大她十余岁的承恩侯填房。
谢言岐看一眼那个方向,眉梢轻挑,并未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