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崔皇后终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许曾经,臣妾是心仪过宋颐,但早在嫁给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不再痴心妄想。”
“臣妾也是认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余生。”
“可陛下犯的过错,大谬不然。”
“臣妾的确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后的血脉,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赎罪。”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陛下的心里,就从未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于心不安吗?”
“那不止是宋府阖家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万,无辜将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圣人瞪目看着不远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发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见的倾惊艳,可他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她一点都不像他以为的那个,不涉凡尘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叛乱——
宋颐和他的长子宋长淮尸骨无存,昔年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扫除前朝乱军的将士们,亦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国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奋战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圣人身形微晃,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难以平复。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脸色胀得青紫,目眦欲裂,分外骇人。
崔皇后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圣人极力地维持着神智,他捂着剧痛的心口,瞪目盯着皇后,嗓音喑哑,“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这么想要赎罪,那你就好生待在这里,忏悔吧!”
说着,他摇晃着身形,转过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颂伸手将他扶住,他终是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他紧攥着桓颂的袖角,咬牙切齿道:“朕哪里错了?朕没错!”
“宋颐拥兵自重,想要效仿朕当年的改朝换代之举,朕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民生审判他,朕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近乎嘶吼地说完这番话,他的唇角也溢出鲜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颂冷眼睥睨着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静如水,半点情绪都无。
他眼睁睁地看着圣人逐渐脱力,一寸一寸地往地上倒,直至失去意识,彻底昏迷不醒,他才蹲下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他,就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圣人的耳边冷笑道:“是啊,您没错,错就错在宋家识人不清,豁出性命换来的,就只有您的怀疑和忌惮。”
“还有,精心筹谋的陷害。”
他的父亲宋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占据这江山一星半点。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功遂身退,看着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战乱。
可惜,他此生功勋赫赫,杀敌无数。
却屈辱地死于一场,所谓的谋逆之战。
……
圣人走后,崔皇后也推开窗牖,望向头顶繁星璀璨的夜空。
她自领间取出一个平安符,启开,里面夹杂着一缕柔软的发丝。
这是十八年前,她送徐嬷嬷和初沅离京之时,她剪下的初沅的一撮胎发。
她知道,自此一别,经年难见。
她这辈子,注定亏欠初沅。
她也想方设法地,想通过徐嬷嬷给她更好的生活,至少,也该是大家闺秀那般,千娇百宠着长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徐兰嬷嬷那场的大病,让她始料未及。
等她得到徐兰逝世的消息之时,初沅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所以,她是在为陛下赎罪,也是在为她自己赎罪。
崔皇后双眸微阖,将那枚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压在心口,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
承平十五年,七月初六。
是初沅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
虽说初沅早就嘱咐过府中下人,不必过于铺张,最后的生辰宴,应当还是在宫里开设,然而整个公主府依旧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为了她的生辰大费周章。
甚至已经开始整理,京中那些贵妇千金,提前给她送来的生辰贺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