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字是很像。”舜安彦就不大能分清。
“哈。”他垂头笑了笑,缓缓说道,“可师傅认得出来,他说,肉身在世,便有根便有念便有执,便有不同的动静和气韵。”
他似乎在说字,但舜安彦知道,他又不在说字。
“公主知道你来,和万岁爷胡闹也要留在杭州。”舜安彦点到为止,只提了这么一句。“巴拜特穆尔,安安静静做你的郡王,执行安北将军台的命令。”
他凉薄地回答:“我割了故土,舍了故寺,脱了僧袍,该做的我都做了。”
两人摊开到此,舜安彦生出了烦躁,把在漠北没有说出的话说了出来:“巴拜特穆尔,在法王去世时你安得什么心,你当我不知道吗?若不是国公爷带了兵来,你们会在法王驻地做什么?”
巴拜特穆尔转过身去,昂首对着一弯明月,坚持道:“没有,本王对你的朝廷问心无愧,你可以退下了。”
舜安彦看了巴拜特穆尔多日,他们之间自从那天后连眼神交流都没有,每日傍晚佛经对答之后,巴拜特穆尔会回到自己房中歇息,而舜安彦则会去看看元衿。
元衿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套澄心堂纸,从杭州北上以后,除了陪伴太后去一些“规定景点”,便甚少出门游玩,一直在自己院子里或是曹寅李煦他们准备的地方摆张书桌写写画画。
入四月的时候,御驾到了金陵,金陵是前明旧都,康熙一到此处便比在苏杭要忙上好几倍,祭陵、演武、拜佛、赏赐,皇子们跟着他也进进出出。
皇太后也是如此,康熙为她准备了十万贯铜钱,她担负起了朝廷的门面前往各处寺庙进行散财佛爷的行为。
但元衿没跟着去,她说一路玩下来两个月身子不适,继续找地方写写抄抄。
在金陵,元衿选地方便不再随机,她每天都往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去,说是喜欢那里佛铃叮当、登高望远的感觉。
舜安彦这天来时天色都已经发黑,他爬了两层才看见元衿,琉璃塔寺的第三层里收拾的简朴清净,虽然天色已晚塔内黝黑,可青山替元衿点了灯。
她还在写。
“小心伤眼睛。”舜安彦把自己的灯笼也举起来,替她照亮纸面,“你的字好像不如以前了。”
元衿白了他眼,“练字如练功,一日不练都会松,更别说我很久不练了。”她写完最后一句,收笔又怪他,“都是你,我南巡以后天天玩,一个字都没写过。”
“这都怪我?”舜安彦气得仰倒,支着额头伴着琉璃塔寺的风铃声哼哼了几声。
慎兴永拎着个食盒站在楼梯那儿张望,青山过去接了来交给舜安彦。
“彦少爷今天送什么好吃的?”
舜安彦每次来都会带点点心,元衿食量小,常常分给青山她们。
“今天没有青山姑娘可分的了。”舜安彦笑着打开食盒,拿出一盘饺子又取出一壶醋,“公主吃不下的都归我。”
“干什么?那么小气?”
元衿看了眼饺子皱皱眉头,“我吃不了几个。”
“有醋料在,我能都吃完。”舜安彦取了两个小碟子,分别满上,“饿了,我要开吃了。”
元衿敲了下他的后脖子,“你给我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你再抄下去,我下回就提醋缸来喝了。”舜安彦夹了个饺子浸满醋一下全塞进了嘴里,“好吃,真好吃。”
元衿无奈笑了,也夹了个咬了口,“咦,酸菜猪肉馅。”元衿不爱吃这个口味,“我以前最受不了的饺子是西葫芦馅,真的,一口都吃不了。”
“嗯哼,我可以吃。”舜安彦又夹了一个,还是蘸满了醋。
他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元衿看着他难得的没有吃相,浮出探究玩味的笑容。
“好吃哦?”
“好吃啊。”
“那你把醋都喝了!”元衿提起醋壶往他嘴里灌。
舜安彦不要脸,竟然长大口接,几口灌下去连声咳嗽。
“你是不是傻子,还真喝啊?”
“我都喝了,你还不出去走走?御驾不会逗留在金陵太久了,五月前回京,六月御驾还要去热河。”
康熙有时候就是个多动症,京城的天地仿佛扎他龙臀,隔三差五他就要出去浪一浪。
“玩得够多了。”元衿懒懒地回了句,把眼前纸归拢成一叠,放在舜安彦的灯笼蜡烛上点燃。
万金的澄心堂纸慢慢被火焰吞噬,连带上面浑厚方正的字也化为灰烬,琉璃塔的穿堂风吹过,让灰烬四散开飞向远方。
元衿看向琉璃塔的窗外,突然说:“鄢少爷,人啊,不能多嘴。”
元衿不无遗憾地感叹了一句,然后挥手屏退了身边的人。
空荡荡的琉璃塔,他两对坐着,面前是吃剩下的饺子。
元衿虽然自认南方人,但从小过年都在北方,北方逢年过节没有一盘饺子便不成节日。
“我小时候多过一次嘴,我拉着哥哥们问为什么我妈不能来家里过年吃饺子。”
“然后呢?”
“我住了一个月医院。”
元衿简单地说完,抿了抿唇,而后牵动嘴角绽放出一个笑容。
她站起来走到琉璃塔边,大报恩寺琉璃塔一如当年,可以俯瞰金陵的万家灯火,看清这个古都的街坊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