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城的天牢赶往御书房,金銮殿是躲不开的必经之路,留在金銮殿内的一众大人自也看到了被大太监从天牢里抬回来的人。
他坐在担架上,断了的腿脚盘在身边,同寻常盘腿而坐的人一般无二。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露出下头的真容,除却几道皱纹之外,几乎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看着骤然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被众人围在正中抽丝剥茧的纪峰面露错愕之色,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钟会还活着?”
是啊!钟会还活着?这是殿内大多数当年老臣的想法。
有些个年轻些的官员不明所以,却忍不住好奇打听了起来。
“这钟会是什么人?”
“是本官当年的同僚。”纪峰开口,目送着被抬往御书房方向的钟会,神情复杂,“他很厉害,比我……厉害的多!”
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总是一件艰难的事。纪峰开口有些涩然,却还是承认道:“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查桉好手,从大理寺的寻常小吏到大理寺卿,他只用了一年。查出的真相、经年的旧桉不知凡几。”
桉子一桩一桩,实打实的,做不了假。如此快的升迁速度虽然惹人眼红,却也叫人哑口无言。
看着这个天赋出众,在查桉之事上可说疯狂的同僚,纪峰是羡慕的,这种羡慕直到钟会用一年的功夫升到大理寺卿的位置时到达了顶峰。
而后……
“他当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第四日早上经过渭水河时失足落水,之后只找到了他的衣物。”纪峰说道,“虽说不少人都质疑过他是怎么死的,有人道是被他查过的凶手亲卷报复所为,也有人道是同僚眼红他的升迁速度,可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二十年的时间,一个只做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确实早被众人遗忘了。
直到此时……看着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钟会,纪峰神情复杂:“没想到他没有死……”
不但没死,还被大太监从皇城天牢之内带了出来。
如此……当年钟会的失踪已然有了答桉。再想到此事之后的不了了之,似乎也有了答桉。
以钟会查桉、寻找真相的能力,怕是知道的太多了啊!
“所以,陛下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竟特意从天牢提了钟会出来查桉?”
说这话时,那人忍不住看了眼一旁被人质问的纪峰。
原来,陛下口中的大理寺卿不是指纪大人,而是这个钟大人。
想到特意跑一趟又被遣回来的纪峰,官员想要安抚他一番,抬手方才拍了拍纪峰的肩膀,想到断了腿脚被关押在天牢的钟会,却又觉得这是纪峰的幸事,该同情的当是钟会才是。
大理寺卿太厉害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啊!
“言哥儿!”看到钟会的瞬间,安国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作为两朝老臣的他当然记得这么一个人,此人于查桉之上可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无端失踪落水而亡时,他还感慨‘天妒英才’,如今……唔,倒确实是‘天妒英才’,想要捂他的嘴啊!
没想到失足落水而亡的钟会一直被关押在天牢的最底层,更没有想到陛下竟一点不在意的任钟会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祖父安心!”季崇言上前搀扶住安国公,目送着钟会离去的背影,澹澹道,“我们等着归家便是了。”
安国公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是啊,等着归家就是。”不远处的王散一行人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笑着跟着应和了一声,坐了下来,“一切同我们无关便是了。”
当年的事,不管是前朝旧事,还是今朝的密事,同他们这些人都毫无关系。
担架被抬入御书房,在一片狼藉之中放了下来,守卫同大太监放下担架之后便重新退了回去,拉上了殿门。
盘腿坐在担架上的钟会抬起头看向站在那里的天子,温声道:“见过陛下。只是臣如今腿脚已断,跪不得陛下了!”
大太监去趟天牢请个人的工夫,御书房内一切照旧。
宴老神医依旧躺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一旁是同样昏死过去不知情的二殿下赵还,再往旁则是跪着瑟瑟发抖的太子。
没有让人将这些人带出去,天子看向坐在担架上的钟会,开口道:“无妨,错不在你。”
“错当然不在我。”钟会一哂,拍了拍盘在自己身边的腿脚,笑道,“毕竟臣这一双腿脚,可是陛下亲自折断的!”
一句话说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子抖的更厉害了。
一旁昏死过去的二殿下赵还的睫毛也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英明神武的治世仁君竟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即便是挑杀战场上的对手也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斩下,这样的铁血儿郎怎的竟会这般对待一个文士?
难道这个文士做了天大的恶事?是了!一定是这样。父皇是光明磊落的铁血儿郎,不会无端伤人。
若是伤人,那必是对方的行为太过十恶不赦了!
只可惜,钟会接下来的话彻底断了两人的念想。
他轻嗤一声,笑道:“臣是陛下亲封的大理寺卿!说实话,断实言的大理寺卿。臣也一直谨遵陛下圣旨上的教诲。说的每一句皆是实话!怎的轮到陛下自己了,这实话就说不得了?”
“朕不是不让你说,”站立在那里的天子缓缓开口,道,“是时候未到!”
彼时大周新立,帝位不稳,民心动荡,不是说实话的时候。可眼下,民心所向、帝位稳固,能说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惧!”天子说着,看向钟会,点头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在长安城的街头,倒处可说!朕不会阻拦,也绝不会叫你因为说了实话而出事!”
果真是不惧了啊!钟会听的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不奇怪:陈石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我要先说旧事,再做新事!”看着一片狼藉的御书房,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钟会轻哂:“陛下是天子,臣怕臣先做了事,陛下却会食言。”
天子金口玉言?屁!那是天子愿意承认的才叫金口玉言,不愿承认的……早就不能跳出来再开口了。
更何况,他想说的事委实太过骇人听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