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儿媳倪婉君,冷冷站在收银台,拿一双大眼,斜斜乜着谢莹莹满脸讨好地捧上一碗烧鹅濑。她靠子宫争气,一索得男,把谢家唯一命脉紧握在手,没人敢对她这个失业游民摆脸色。老公叁催四请,才拖足大半个月说来铭记帮忙。
争家产要趁早。
来的第二日,便把那个一直雇用的长工开除。
陈娇发火,“伟叔一向勤力过人,你炒了他,你来做吗?”
倪婉君长指一点,冲谢莹莹背影示意,“有她就行啦,现在打糊都是机器打的。老爷(家公)负责压粉漏粉还有斩料,她就负责将粉浸一道冻水,过冷河而已,多简单。”
“那你做什么啊?”
“奶奶(家婆),这个月的账簿数目我看过了,有些地方对不上,怕是有人敲穿柜筒底,拿了不少钱。我以前做会计的,收银盘点我来帮你。”
言下之意,洗碗摘菜,收拾残羹落回陈娇头上。
她正想反驳,倪婉君把自己老公抬出来。亲生儿子在电话里语气不耐,“阿妈,婉君手腕没力,不能做粗重活的。万一受伤,看病也要花钱,我赚这点钱容易吗?况且店里面事务不分大小,如今做生意要有经营思维,又不是小农经济,脑力劳动不比体力劳动付出少。”
又搬出谢家唯一那尊佛,“我礼拜日休息,带迪仔过去帮你揽客。他说好久没见爷爷嫲嫲,很想念你们。”
电话那头,迪仔死活不肯唤一声嫲嫲。听见亲家在叫开饭了,迪仔大喊“辛苦婆婆”,陈娇嘟囔几句,儿子索性挂断电话。
谢恩铭习惯回避冲突,这次又再装聋作哑,陈娇失去帮手,唯有强忍下来。
她做儿媳的时候,家婆气势凌人,哪敢像倪婉君这般嚣张。想不到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都是姓谢的,一个封建余孽,一个潮流民主。
时代变了,如今一家两制了。
倪婉君眼见程真悠哉悠哉吃完那碗濑粉,起身时格外仔细衣裳,旧得掉漆的折迭凳轻拿轻放,实在做作。
她以为自己在中环大班楼宴饮那道亚洲第一的鸡油花雕蟹?
程真走至收银台,收银员目光汹汹,夹带鄙夷。见她从上至下扫视,仿佛在替程真全身做磁核共振检查,又想起陈娇的抱怨——
能做收银的,必然是自己人。
这位是陈娇儿媳。
倪婉君看够了,才开口,“35。”
如今连定价都由倪婉君话事。涨价5元港纸,骤然一听,也不算多。若改为涨幅15%,估计食客纷纷绕道。程真低头数着零钱,眼角掠过倪婉君描红的指甲。
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婆媳大战,陈娇率先弃甲。
“大嫂,打个折啦。”谢莹莹突然从身后冒出,手里捧两个油汪汪的净碗,侧头去看倪婉君,“阿真是熟客来的。”
“一碗粉,算上食材、人工、灯油火蜡、铺面租金——”
倪婉君话未说完,谢莹莹反驳,“自己的铺面,何来租金?”
“外摆不用孝敬阿爷?逢年过节不封利是,信不信贩管拿市政条例警告,分分钟说我们影响市容?你以为那四张桌子是天生种在那里的?念书少就别乱发表,做生意要讲公关的。”
倪婉君翻了个白眼。
谢莹莹早就熟悉大嫂嘴脸,听完也只扯扯唇角,露一个假笑。她在家里受惯打压,这种程度的讽刺简直是和风煦雨。
倪婉君不愿弯的腰,谢莹莹都肯代劳。陈娇并非冷血,眼见亲生女儿累得在后厨打盹,已经开口叫谢莹莹回娘家住。
母女闭门夜话,谢莹莹长睫带泪,试探陈娇态度。
“阿莹,你真的要离婚?你想清楚了?已经不年轻,又生了两个小的,说离就离?”
“阿妈,我不想带着两个小的。”
“难道要他们跟那个烂赌老爸?你是在害他们两兄弟,做老母的能这么狠心吗!”
“你以为我舍得?我是怕拖累你和阿爸而已。”
“唉,谁让你以前那么蠢!”
“真的离婚,两个小的可以改姓谢啊。大嫂为了身材不肯再生,总不能让你和阿爸一辈子只抱一个孙吧?”
陈娇嗤笑,“改姓谢了,打算分家产?街口那间丰兴置业的地产经纪佬日日来吃粉,跟你吹水说这里要拆是吧?久病床前无孝子,分钱才来献殷勤!”
“阿妈,我是你生的,怎么你骂我就舍得狠心?对大嫂就千依百顺?你猜她要迪仔改姓倪,你那个只听老婆话的儿子肯不肯?迪仔可是你亲家一手带大的。”
蛇打七寸,陈娇一时语塞。
谢莹莹又悄悄朝程真挑眉——
别管这个癫婆。
程真依照定价付钱。
谢莹莹笑着说,“坐多一会再走嘛,反正你八点才开工。”
“搭车也要时间的,去到就差不多了。”
“拜托你啦,都身光颈靓了,还做什么?嫁妆收拾一下,嗲多几句,他肯定会给个名分你的。”谢莹莹压低声音,“避孕套扎两个洞,先上车后补票啊,傻女。”
程真不答。
她知道街坊在说什么。公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欣园那记落在她大腿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社会底层不懂日马夜马的赛制到底缘由何在,也不明白莎士比亚那种乱伦作品怎会值得讨论几个世纪。憎人富贵嫌人穷,捱得过今日,再讲两个八卦,尺度越大,春梦越长。
人间没有真相。
因为真相太残忍——她这种人,怎会有机会撞大运遇见真爱?绝对是牺牲色相换来的叁分钟热度。
程真越过谢莹莹,脸色平静地走出门口。
上了小巴,她倚在粗粝布艺靠背,头轻仰,眼朝外。与洪正德亲戚议价是一件苦差,既不想为了落户花太多钱买一间二手单位,又不愿得罪这条仅有人脉。还要替珊珊物色体校,广东的体操水平不及华中华北。
不知内地娱乐场所多不多,那边卖酒水佣金高不高?再不行,去开的士总可以吧?但那边道路方向相反,估计驾照还要重考。
程真心事繁多。
离乡背井,故土难迁,连林媛骨灰都带不走,她根本没心情去管别人如何非议自己。
大厦泛光外墙上,可口可乐的广告红白相间。屏幕不断切换颜色,喜庆得让人以为饮下去就能坐拥欢乐。
视线流连间,她看见灯牌左上方暗掉一角,太小了,不显眼。
像深水埗福华街。
又像十五岁的曹思辰。
更像千千万万个仰人鼻息生存的浮游生物。这片由钢铁水泥组成的海,拥抱潮汐变幻,终年热闹欢腾,有人御风,有人驾浪——
从不会为一颗熄灭的灯泡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