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文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淡地说,“她自己逃了。”
“啊?”
有人发出疑问声音。
徐智强一脚跺在那人脚背,“你盲了?她是自己逃了!”
古惑仔不敢有异议,“是是是,她,她自己逃了。”
叶世文转身离开那条暗巷。
徐智强紧追其后,“你今日怎么了?她又不是靓女,你心软啊?”
叶世文笑,“你几时见过我听杜元的话?人逃了,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徐智强识趣闭嘴。
天公不作美,雨仍在下,也许她很快就会走。这回身旁没有监听器,叶世文根本不知道程真在屋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
唾手可得的自由,她绝对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拥紧。八年前是一个书包,八年后是一支警枪,时光流转,相遇原是重逢。
看上去依旧一样,你想要,我便给。
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昨晚她哭着与程珊商量。
她说,我和他这种人,哪有资格谈爱情。
最多就是一个故事,甚至更像一次事故。
她又说,明日我会去拿洪正德的警枪,你先收拾行李,拿完我们就走。股份协议你帮我保管,这是他的,我不能拿,更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我需要点时间想清楚,珊珊,这次我没办法再看着他去送死。
程真在啜泣,断断续续才把话讲完。
叶世文一边听着一边买醉,酒精上头,浑身血液被她的声音加热,在体内徐徐升温。真真,我不在你身旁,你哭得比什么时候都惨。
我以为我最想做人上人,到头来我只想做你的枕边人。你以为你要赚尽世间财,到头来你连钱都不屑一顾。
什么你欠我,我欠你,全是谎言。
负气的话讲一千次,这笔情债还是算不清。
时代的顷刻一瞬,于我们而言,就是半生的波澜壮阔。无论是八年前贪婪腐败的那批黄金投资,还是二十八年前一心攀龙附凤的寒门贵子,时代变幻带来的利益纷争,就是高山低谷中穿插而过的冷风,不曾停歇。
真真,就算没有你,屠振邦照样会对我出手。你无需还我一条命,你不记得,是我从一开始就欠了你一条命。
我比你大五岁,这个世界有我之时,你尚不存在。十七岁没有选择离场,是我自己决意要加入这局恶斗的。
恩怨是非从此起,终须由我自行了断。
叶世文无声苦笑。
窃听的时候,他其实很少录音。程真一向很斯文,进食音量偏低,入睡呼吸缓慢,像在耳边轻轻呵气。
但他忍不住录过一次。
那一回,她新租住的房子里来了个小孩。男仔,听上去六七岁的模样,很吵,但因为是房东儿子,没人敢直接破口大骂。孩童在木质地板上蹦蹦狂跳,一副长期乱叫导致的破锣嗓音,大声唱《超人迪迦》主题曲。
程真说,“唱错了。”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世界第一,打怪物!!!!我就打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奴隶兽,啊——”
一阵短暂肉搏声传来。
程真问,“有没有错?”
孩童不敢大声哭,呜呜地说,“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重新唱。”
“银河唯一的秘密,秘密,秘……姐姐,后面我不记得了。”
“银河唯一的秘密,天际最强人物。正气朋友,性格忠实,英勇未变质。”程真突然停下歌声,“我唱,你伴舞给我看。”
“姐姐,我不会跳舞。”
“我说你会,你就会。”
“……”
有人趿着拖鞋路过,说了句,“不会跳就别跳,跳得像鬼上身一样。”
程真唱到一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世文也忍不住笑了。
这段日子,他总是反反复复听她唱这一截烂大街的儿歌。听她用掌心打着节拍,音调软糯,咬字清晰。她明明想笑,非要故作冷淡,最后总被那句“鬼上身”逗得立即笑了出来。
真真,你也很苦吧。
那一晚的除夕烟火,在你背后燃起,你没看到,其实它们很亮,也很美。像我小时候在水塘边拨开半湿的青草,重重一压,藏在深处的萤火虫嗡地腾起。宛如一只只发光的衣夹,攥起夜幕边角,带着少时的童趣远走四方。
愈黑的夜,微光愈亮。
长大后的尔虞我诈,显得幼年的纯真分外矜贵。
真真,若能回到过去,你当年书包里圣诗班的曲谱,可否唱给我听一听。若你也愿意,我们便去草丛深处,看一看萤火虫的光。
输给你,无妨。
我们之间,不言输赢。
叶世文在一片雨声中闭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