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是有些古怪,姑娘不知道,我下去办完咱们的正事儿,买了糕点正要上车时,却不想见了一乘轿子跟在咱们后面。”
采薇越发不解了,“这大街上的轿子不知有多少,或也有同路的,怎的一乘轿子就把嬷嬷吓成这样?”
“那轿子可不是别人的,正是咱们方才在城门外碰到的那一位的!”郭嬷嬷指着西北方向,比划了一个手势。
周采薇立刻就懂了,日中坊可不就在西北方向上吗?不由也诧异道:“当真是那一位的轿子,你没看错罢?”
“头前儿刚见过的轿子,哪里会看错?我是再不会看走眼的,到了角门那里,咱们下车的时候,我就是回头去找那顶轿子的,果然见它青影儿一闪,从巷子口那里转了个弯儿就不见了,可见在这之前,这轿子是一路跟着咱们的!”
这一下说得周采薇心里也犯起嘀咕来,想了好一会子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便道:“杜嬷嬷似与他是旧识,等她过来了,问一问她罢。”
她这里正说着呢,杜嬷嬷就进来了,笑问她道:“等我做什么?这么巴巴的盼着我过来!”
采薇笑道:“自然是请嬷嬷为我们答疑解惑了!嬷嬷先坐下喝口温茶,等润好了嗓子还请跟我们讲讲今儿这一出‘故人重逢记’?”
杜嬷嬷便笑道:“我也是再想不到今儿竟会再遇见那位贵人的,原以为这辈子是再不能见的!姑娘怎么忘了,我先前在宫里头做了二十几年的宫女,先是在藏书阁呆着。后来先是懿德太子暴病而亡,跟着光宗皇帝就驾崩了,没多久又发生了辛酉之乱。好容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原先的懿德太子妃变成了颖川王太妃,和金良娣一道带着三位小郡王从东宫里搬到了顺安宫住,我就是那个时候和别的二十几名宫人一起被调到顺安宫去的。”
“也是我命好,被派去服侍颖川王太妃,没给分到金良娣那边去,那时候颖川王殿下才只有半岁,我服侍了他们母子有十二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若不是上头将我们这批宫人放出宫去,我倒是还想在他们母子身边侍候着。”
“想不到老姐姐竟和那位殿下有这样深厚的情份,怪不得那殿下的轿子一路跟着咱们直到了府门前,想是先来认个门儿,回头好接了你去那王府里逛逛呢!”郭嬷嬷玩笑道。
杜嬷嬷却讶然道:“怎的?你是说殿下的轿子是一路跟着咱们的?”
“我刚已经和奶娘再三确认过了,她赌咒发誓说再不会看错的,说那轿子只是远远跟着,若不留心细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杜嬷嬷见采薇如此说,不由感叹道:“只怕他也不单是为了看我如今住在哪里,更是想着咱们几个妇道人家,身边跟着的除了下人连一个正经的当家亲戚都没有。万一回来的路上遇到点儿什么事儿,也没个男子汉来出头应承的,这才一路远远的跟着,护送咱们回府,真真是难为他这份细心了!”
周采薇听了她这一番解释,不由一怔,“想不到这位殿下竟是如此周到细致之人?”
“姑娘和他不过初见,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打小儿他就是个心善的孩子,虽然性子有些冷,也不大爱说话,总是喜欢自个儿看书写字,可待我们这些下人是极体恤的,从没打骂过我们。不像他那个异母弟弟,就是金良娣生的那个儿子,最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跟个泼猴一样成日里打人骂狗。只可惜他这样好的孩子却偏生得了那么个痼疾,唉!”
郭嬷嬷道:“先前在城外头,我就瞧着这位殿下脸色不大好,这么热的天他还穿得那么厚实,听你这话里头的意思,他这病是早就有了的,怎么这过了十好几年还没治好?可是胎里带来的病根?”
杜嬷嬷摇摇头,“他倒不是先天弱,他是李良娣足月产下来的,这孩子也是命苦,生下来不到半岁,他亲爹懿德太子和亲爷爷就都薨了,没几天他亲娘也没了。”
“先帝和懿德太子薨逝的时候,太子妃和金良娣都刚生完儿子,正在做月子,便由李良娣带着皇长孙楚王殿下前去仁智殿哭殡。不想因为太子和皇帝都薨了,余下几位庶出的皇子为了夺那把椅子,闹出了辛酉之乱,结果李良娣和皇长孙都死在那场宫乱里了。”
“打那儿以后,太子妃就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她亲生的小儿子封了东川王,她却不让人称她东川王太妃,说她长子既没了,次子是颖川王,自然该称她为颖川王太妃才是。说起来,这位娘娘也是命苦,夫婿没了,亲生的长子也没了,生的小儿子东川王养到两岁上也出痘疹去了,身边就只剩下颖川王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在五岁上头,大冬天里最冷的时候掉进了太液池子里,虽然侥幸救了上来,可到底冻伤了肺,大病一场,从此就落下了这咳疾的病根。那些年,太妃也不知找了多少名医去给他看诊,都说这病难治,恐不是个有寿的,唉!”
杜嬷嬷说到这里,眼眶早就湿了,不住的拿帕子揩眼睛。听得郭嬷嬷也觉得心里怪难过的,忍不住道:“我听下来,这位太子妃娘娘也太背运了些,怎的两个儿子不是遭病就是遭灾的?那宫里那么多的太监宫女,就照顾不好个五岁大的孩子,眼睁睁看着那等尊贵的龙子龙孙往池子里掉?”
“这——”杜嬷嬷有些迟疑道:“听说那孩子不是自个不当心掉下池子的,是被人给推下去的。”
“啊哟我的天爷呀!是谁这般下得去手啊?”郭嬷嬷惊呼道。
“当日跟着他的太监宫女说是他弟弟临川王推的他。”
“临川王?”郭嬷嬷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突然一拍大腿道:“原来是那个小霸王啊!”
☆、第十回
且说周采薇和杜嬷嬷不妨奶娘郭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怔之下,便齐声问她:“是哪个小霸王?”“他怎成了小霸王?”
郭嬷嬷便说:“姑娘怎么忘了,咱们上个月刚到京城时,往这伯府里来的半道儿上,只因有人在街上打架闹事,将半条街的摊子铺子都给砸了个稀烂,害得咱们过不去只能绕了好大一圈。当时车外那些人不就说是个小霸王做下的好事吗?”
周采薇想起当日之事,正是因为绕了远路,误了时辰,结果还害她们在府门前多等了半刻才得入府。便问道:“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是知道的,我原是这府里的丫鬟,我当日那些同伴姐妹不少都还在这府里伺候着,这些日子每每无事时我就去找她们闲聊说话。也是那一日说起上京这一路的种种时,无意提到了那天的事儿,听她们告诉我的。”
“她们说这位临川王自打出宫建府后,就一贯的喜欢惹是生非,成日里也不读书,穿着便装在街上胡游乱逛,且性子暴烈,每与人一言不合便打架生事,不上一年,就得了个京城小霸王的绰号。好容易到他十五岁上,呃——”
郭嬷嬷说到这里想起她听来的关于此处那些话,如何能说给自家小姐听,便打了个顿,含糊道:“……因遇着了一件事,他便离了京城,也不知跑到哪里胡晃荡了两年,四月初才回来。不想他回京城闹的第一架就让咱们给赶上了!”
杜嬷嬷听到这里,叹道:“想不到这位殿下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他小时候就不喜读书,性情很有些古怪,顽劣异常,且妒心极强,凡是他哥哥颖川王有的,他就一定也要有,总是喜欢抢他哥哥的东西。我记得这兄弟俩小时候只要在一处,就从来没有和睦过。所以当日那些宫人都说是他把他哥哥给推到了太液池里,大家就都信了,只他一个不肯承认,梗着脖子说不是他干的,他是被人推了一下这才把他哥哥给撞下去的。唉,这些宫闱里头的事儿,最是个难说清楚的!其实这孩子小时候本性倒也并不怎么坏,只是没个人来好生教养他,这才越长越歪!”
周采薇奇怪道:“若依例无论嫡子庶子不都是养在嫡母跟前的吗?既然那颖川王被教养的极好,怎么——?”
杜嬷嬷摇头叹道:“虽确有这个例,可这例如今也只是个老黄历罢了!且不说达官贵人之家能有几人做到,便是宫里头,因着前头的西秦末帝时以庶乱嫡,诸子争位,竟至于引狼入室,勾结胡人入侵我华夏。是以后来北秦的建武帝赶走胡人重新一统中原后,为防再生嫡庶之乱,严定后宫嫔妃人数,明令皇后诞下嫡长子后五年,其他妃嫔方可生子,且庶出皇子均由嫡母教养,极重嫡庶之别。便是有那妃子生的儿子当了皇帝的,生前也不能被封为太后,只能是太妃,只能死后才被追封个太后的名头。”
“后来因为契丹入侵,北秦失却半壁江山,退守江南,迁都临安,成了南秦,倒也一直守着建武帝的这道宫规。到了咱们燕秦的洪武帝时,因他贫贱之时直到三十岁上才讨得了一个老婆,等后来富有天下了,便大选妃嫔,生了一堆的庶出儿子,遂改之前庶子为其生母只服一年丧之制,同为嫡母服丧一样,改为三年,甚至还想让章怀太子给他的一位贵妃庶母服齐衰杖期,于是嫡庶之别又渐没那么分明了。结果到他驾崩后一堆皇子皇孙又是好一通夺位之争,虽然接下来的永嘉帝又重申必得有了嫡出皇长子后五年才许庶出皇子降生。可传了这么七八世下来,谁还把祖宗的话当回事,光宗皇帝就破了例在嫡长子三岁时就让孙太后生下了现今椅子上坐的那位。”
“所以这些年这嫡庶之间就更没什么差别了,想来孙太后对当年没能亲自抚育当今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何况那金良娣又是她的姨外甥女,是以临川王从生下来起就压根没被抱到过他嫡母那边,一直由他生母养着。其实若真是能得他嫡母教养,只怕反倒对他好些。”
“他那生母,自打懿德太子去后,整日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去她太后姨母那里奉承,把自个儿子丢给奶娘、宫女就不管了,更何况后来……”杜嬷嬷想起后来宫中隐约流传的金太妃和她亲舅舅承恩公之间含含糊糊的一些言语,便是她素来不喜临川王,也觉得这孩子可怜,竟摊上那样不着调的一个亲娘,只这等事却不好跟采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讲的,便口风一转,“更何况她又不会统驭下人,那些宫人见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这般不上心,哪有不偷懒的。”
周采薇见杜嬷嬷一气儿说了这许多,忙递了杯茶给她,“嬷嬷且先歇口气儿,润润嗓子再讲也不迟。纵然这临川王幼时无人教养,可等到六岁,不是便要出阁读书,自有先生来教导吗?”
杜嬷嬷喝了几口茶,复又叹道:“凡是指派到顺安宫的讲学先生,能有几个是好的,都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虽然当今待他这两个侄子倒是不错,可毕竟后宫里是他亲娘的天下,他亲娘又是个厉害的,随便弄些个小手段就欺瞒过了他。除非是像颖川王那样天资既佳,又得颖川王太妃教养得好,又是自已一心向学肯自已下苦功夫读书,否则,指望那些派来的讲学先生断然是学不出个什么来的。唉!若是懿德太子还在的话,这两位皇孙定然不会是如今这样儿的光景。”
周采薇一听就明白了,若论起来,毕竟颖川、临川二王乃是懿德太子一脉的大宗,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只是心中到底有个疑问,便问道:“若依着本朝嫡长继承制的次序,若嫡长子早亡,无嫡孙方可是庶子继位,颖川、临川二王俱是庶皇孙,倒也罢了,可不是还有一位嫡皇孙东川王吗,怎的这位子却没有传给他?”
杜嬷嬷苦笑道:“当日辛酉之乱平定后,众臣议立新君,此时还活着的皇子皇孙里头,就只有当今和懿德太子的三个儿子。因懿德太子素来贤孝仁德、宽通平易,太子妃又淑德恭俭,素有贤名,那些朝臣中又有怀疑懿德太子死的蹊跷的,故而当日有不少朝臣力主立嫡皇孙东川王为帝。”
“但也有不少主张立当今的,正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时的右相崔成纲把咱们大秦朝开国第一位皇帝□□爷的秘旨给搬出来了,那道秘旨被其子孙藏了几十年才被取出来公告天下,取出时虽已被虫蛀了大半,但有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子年十五以下均不得立为储君’。”
周采薇只觉好笑,“咱们大秦朝自□□起,无论西秦、北秦、南秦还是现在的燕秦,一共有三十六位皇帝,想那第三十位的永嘉帝定的宫规如今都不遵从了,怎的隔了那么远,头一位□□皇帝的旨意倒反拿出来要人遵从了呢?”
“姑娘这话问得真是妙极!”杜嬷嬷赞了一句,“什么所谓祖宗的规矩,不过是用不着时丢到一边,谁听它的!用得着时便赶紧当个宝似的抬出来给自己撑腰。其实若不是永嘉帝也曾用这道□□秘旨做过文章,当日那崔相也不会那般理直气壮的再把它给抬出来。”
“洪武帝的章怀太子去得早,只留下一位皇太孙,十二岁上继位为少帝,永嘉帝那时候还是燕王,便说章怀太子其实并不是牛皇后的亲生儿子,乃是贤妃所出记在牛皇后的名下,他这个牛皇后的次子,细论起来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这皇位应该是他的才对。不想少帝那边也发话说燕王才是记到牛皇后名下的,其生母乃是淑妃。”
“永嘉帝见在这嫡庶上做不出什么文章来,便想起□□皇帝当日的这道秘旨来,硬是说少帝年未满十五,如何能被立为储君,这一下师出有名,他便领兵杀向当时的都城建康,从侄子手里把这把椅子给夺了过来。不过永嘉帝倒是不像他爹那样是个好女色的,所纳的嫔妃不多,又因夺位时定嫡庶闹出的乱子,便再次重申定要待嫡子降生五岁后才许庶子出世,又限定了王爵之家的纳妾人数。”
“可惜到如今这些规矩又没人去遵从了。那崔相又说是若立幼孙为帝,到时候主少国疑,难保不会又出现女主乱政之祸。如代宗皇帝便是不遵□□旨意,立下遗旨立十岁的太子登基为显宗,结果被他母亲天顺皇后把持朝政,甚至废了显宗自立为女帝,终至女主祸国。那崔相口才了得,好一番长篇大论,到底把当今给送上了宝座,此后不久,那崔右相就升为了左相,成了朝中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