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初七,安远伯府门前是人来车往,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有那好事的打听之下,得知竟是为了给府里的大少奶奶过生辰,不由都有些咂舌。这不过才是个刚嫁进门的孙媳妇,怎么就敢这么大肆的摆起寿宴,过起生日来了?且前来祝寿的宾客倒比前些年伯府老太君过寿时还要更多上些?待一听说这位大少奶奶乃是左相夫人的侄女,顿时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此时伯府内也早是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在外院摆了十几桌席面,由几位老爷带着新科武状元钧大少爷接待前来贺寿的官客。内院里另摆了二十桌席面,款待堂客。又请了两个戏班子来,内外院各搭了台子唱戏取乐。
就见今日的寿星,身穿大红织金五彩绣凤通袖袄,下着油绿遍地金彩缎裙,头上遍插金银的钧大奶奶孙喜鸾,跟个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处席间不住的往来走动,不时发出阵阵响亮的笑声。
伯府的四个小姐自然是坐在一处,采薇和吴家姐妹另坐在边上的一桌。许是采薇这身衣裳太过惹眼,就见不少人都朝采薇这边看了过来。
宜蕙看着她身上那件旧得有些发白的牙色上袄,还有那件存放得太久都变黄了的白绫裙子,眼中隐隐有一丝难过。宜芳见了采薇,却只悄悄瞥了她一眼就忙掉过眼去,再不敢看过来,神情中竟有几分慌乱。
采薇见她这副样子,抿了抿嘴,正想招呼她,就见宜菲高挑着半边唇角,故意从头到脚的把采薇打量了一遍,怪声怪气的道:“哟,周表姐今儿穿得这是什么时新袄裙啊?怎么这等怪模怪样的,今儿可是大表嫂的好日子,表姐可是故意穿了这一身穷酸衣裳来吃寿面,故意不给大表嫂面子吗?”
采薇笑道:“瞧表妹说的,大表嫂特意请了我来领她的寿宴,我如何敢扫了她的面子。我本是有孝之人,还未出孝除服,本是不想来的,怕于大表嫂不大好。可是大表嫂再三的要我定要来给她祝寿,且特地做了四套衣裳送来给我,全都是颜色素淡的衣衫袄裙,可见大表嫂对我一片体恤之心。更何况,今儿大表嫂才是最亮眼的那个,我这一身素淡打扮倒正好衬得大表嫂越发鲜艳动人呢!”
宜菲虽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可一对上采薇这等的巧言善辩,如何是她的对手,正在想着要如何回嘴,就听采薇又道:“这一个月不得见妹妹,我心里实在怪想得慌的。妹妹不知道,这些时日,我常为妹妹的病担忧,幸而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请了位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的好太医,不但疹子全消下去了,且看上去容色更盛从前呢!”
这一番话更是把宜菲气得嘴角都有些歪了,她之所以脸上身上出满了疹子,病了一个月,不敢出门,都是被谁害的,亏这姓周的丫头还在这里假惺惺的问候自己。她却忘了最初是谁想出这害人的主意的。
更让宜菲气闷不已的是,她脸上的疹子虽然消下去了,但肌肤却再不如之前那般细腻光洁,粗糙了许多,如今看着颜色虽好,不过是用了春胭记最上等的珍珠玉容米分才看不出来罢了。
眼见在嘴头上讨不到采薇什么便宜,宜菲索性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不理她了,她亲哥赵宜铵今日特意安排了一场好戏单等着那周家丫头去受用呢!到时候,看她还怎么翻身?
一时开宴,采薇只捡那全素的菜慢慢吃着,等给寿星钧大奶奶敬完了酒,就想先回她的秋棠院去,不想宜菲却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我又好久没见姐妹们了,不如咱们一起去后园逛逛,看看花儿,也顺便消消食。”
采薇正想找个借口婉拒,宜芳忽然上前挽住她手道:“好妹妹,咱们便一道去逛逛吧!”
采薇见她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祈求,再一想只要自己远着宜菲,总是跟姐妹们在一处,想也不会有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
一时姐妹几个悄悄离席往后园行去,宜芳仍是紧紧挽着采薇的手,两个人慢慢的就落在了后面。等宜菲她们几个要上园里的一处小山看山上种的牡丹花时,宜芳道:“走了这半晌,怪热的,你们先去吧,我和周妹妹在这亭子里坐坐再上去。”便拉着采薇去到山下荷池边的一处小亭子里坐着。
宜芳刚一坐下,就说渴得厉害,命她的丫鬟杏儿去取两盏茶来,一面又略带祈求的朝采薇看过来,采薇在心里叹口气,只得也命跟着她的甘橘和杏儿一道去取茶。
这一路上宜芳虽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但却是一言不发,到此时这亭中只剩她二人,她也仍是咬着唇角,手中乱绞着衣带,一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采薇早已知道她单跟自己在一处是为着要说什么。原来那日赵姨妈和那费婆子吵了一场后,又被孙富家的一番明劝实损的场面话给气得有苦说不出,不但晚饭没吃下去,连肝也疼得厉害。采薇便问了杜嬷嬷一些医治之法,学了几个解郁理气的穴位,打算第二日去教给侍候赵姨妈的丫鬟,让她们替赵姨妈妈按揉按揉,也好消气止痛。
第二日一早她去到赵姨妈正房时,在走廊上正遇见大丫鬟翠儿往外走,见了她道:“我们太太因昨儿睡得晚,起来晚了,这会子正在梳洗了,表姑娘且先到西梢间去坐一坐,这府里的二姑娘也在里头呢!”
采薇便依言先去了西梢间,不想她一揭开帘子,就看见宜芳跟前还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倒也不是外人,正是赵姨妈的独子吴重。可让采薇吃惊的却是,他二人不但站得极近,还双手交握,此时猛然见到有人掀帘子进来,短暂的惊愣过后,急忙松开手各退一步分了开来。
他二人动作虽快,可采薇还是清清楚楚的将一切都看见了,顿时也觉得尴尬的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先跟他二人见礼,好在吴婉和吴娟紧跟着就过来了,这才混了过去。
也是打那日起,她才明白为何在她葵水初至病着的那几日,宜芳每日不断的都来看她,原来并不是当真来探望她这个表妹的病,而是想借机和某人见上一面的。
一想到此,采薇就不由得感叹,无论这礼教何等森严,男女之大防何等要紧,可这世上却仍是有那许多的少年男女敢于越过这道雷池,两相恋慕。不然又何以会有《牡丹亭》、《西厢记》这些戏文流传于世。
她父亲周贽为人甚是开明,知道这男女之情本就是天性自然,何况堵不如疏,在对她晓喻再三,要她明白在如今之世,女子为名声计只得谨言慎行,万不可错了一步后,倒也不曾禁止她看这些杂书,还会和她谈讲一二。
是以,她虽然不以男女间有甚私情而觉得可耻不堪,但却也不好明着跟宜芳点明。眼见这都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她这二表姐还在这里忸怩,她便道:“姐姐拉了我到这里来,又支开了两个丫鬟,莫不是有什么私房话要跟我说吗?若是再不说,等一会子那两个丫头回来了,可就又说不得了。”
宜芳被她这一催,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立刻低下头去,仍是绞着双手,咬着下唇,一副万分为难的模样。
采薇只得叹道:“姐姐只管放心,我向来是个嘴紧的,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凡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讲出去半个字。”
听了她这一重保证,宜芳涨红着脸,似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来,“那,那日,妹妹你可是看——”
眼见正要说到关键处,忽然外面一个丫头奔了过来,一面嚷嚷着,“我家姑娘见了一株牡丹不认得名儿,特叫我来喊二姑娘去认认。”嘴上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去拽宜芳的胳膊。
宜芳见这丫头是宜菲的贴身丫鬟小菊,便不好推拒,只得匆匆对采薇道:“好妹妹,你且先坐坐,我去去就回,可千万要等着我回来,咱们两个再说话……”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丫鬟给拉走了。
采薇无法只得仍坐在亭子里等她,哪知过了好一会子,仍是不见宜芳的踪影,且那两个去取茶水的丫鬟也不见回来。采薇便觉有些不大对劲,想起杜嬷嬷跟她说起过的那些后宅阴私之事,越想越怕,便也顾不得再等宜芳,打算先离了这里再说。
她也不打算去到小山上找宜蕙她们,只怕那里早没人了。快步出了亭子,便转到荷花池上的廊桥上,这是回后院最近的一条路了。不成想,眼见她就快走到头时,突然一个肥肥胖胖的身影抢过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第四十五回
采薇急忙就想回避,哪知那人虽是个胖子,手脚却不慢。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把她给拽了回来。口里还嚷嚷着:“跑什么跑什么?还不快把头抬起来让世子爷我看看你是不是个绝色美人儿?”
一听他这副口气,采薇心下更是慌乱,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可她一介弱女子,却又那里挣得开。
正在惊惶之时,忽听又一个声音懒洋洋的道:“哟,这不是勇表弟吗?想不到有日子没见,你这安顺伯世子爷的眼神可是越发的烂了啊?我看赶明儿得让精擅眼科的齐太医去给你瞧瞧了,居然拽着个打杂丫头的袖子喊绝世美人,啧啧啧,真是重口啊!”
听到自己被人当成个打杂丫头,采薇非便不恼,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紧紧拽着她袖子的那只大肥手终于是松开了。
就见那胖子忙忙的转过身去,惊叫道:“殿下您怎么来了,难不成也是来给这府里的钧哥儿和大奶奶贺寿道喜的?那我怎么刚没见着您?”
采薇听到这“殿下”二字,不由得悄悄抬起头来,偷眼看过去,就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公子正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其面目五官一见之下,竟有些似曾相识。
她立时便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跟着就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哥哥颖川王,不由得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兄弟俩虽非一母所生,相貌上却极为相似,可是其气质风度却是全然不同。
颖川王真可谓是人如青松翠竹,清逸出尘、气度高华。眼前这人却跟个歪脖子树似的,没个正形的歪在栏杆上,身上的长衫皱皱巴巴的,还有些尘土的痕迹,腰上挂的佩件荷包统统不知去了那里,只剩下几根带子在那里乱飘。哪有半点郡王的气度,倒像个街头刚打完架的地痞无赖,尤其是他再一张口说话。
“什么大奶奶小老婆的,不就是孙家那个丫头吗?虽然她姑妈是崔相夫人,可到底也不过是伺候太后姨婆的一个丫头,奴才出身的婢子罢了,倒要我这个主子来给她侄女夫妇贺寿道喜,她多大脸面哪!”
临川王一脸嘲讽地说道,不但把左相夫人和钧大奶奶统统给鄙视了,还连带着把前来贺寿道喜的安顺伯世子也给鄙视了。要知道这安顺伯乃是孙太后的堂侄,算起来,可是比那曾当过宫女的左相夫人孙可心要高贵的多。
也不知那安顺伯世子听没听出来他话里头这层意思,便是听出来了,他也不敢怎样。
这位郡王殿下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霸道任性、蛮不讲理、喜怒无常、肆意妄为,最喜惹是生非的主儿。若是一言不合,惹到了他,他管你是谁,只要不是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还有他亲娘,他统统敢骂敢打。就连他哥颖川王小时候都被他推下过水,他甚至还跟他叔父,当朝的皇帝陛下抢过女人。这等彪悍的京城一霸,他可招惹不起。
“那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安顺伯世子孙承勇恭恭敬敬的问道,看了看他的服色,又加了一句,“殿下可是又微服出游了?”
临川王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不穿成这样,哪里有的架打?这世上之人个个都生了一双势利眼。但凡我穿的好些,便没人敢惹我,一见我穿得平常,便想要抖抖威风,哼,看我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在小爷我面前还想要玩仗势欺人,看本王不灭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把他们全都打成猪头,到最后被官差带走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