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元宝儿一路冲到了难民窝西口,西口的尽头,那个如瘦猴似的木头桩子还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已跪了两日两夜了。
元宝儿气喘吁吁的跑到他的跟前停了下来,良久,他只将怀里偷偷藏起来的半个馒头摸了出来,朝着那个木头桩子跟前一递,道:“这个馒头给你吃。”
说到这里,宝儿忽而抿着小嘴朝着草棚里的那具渐渐发臭的尸体上看了一眼,而后抿嘴轻声冲着那个木头桩子道:“可以将这口锅还给我么,这口锅是俺家糊口的家伙,俺们家缺啥都成,唯独不能缺了这口锅,这口锅若是还了我的话,我就不会闹肚子也不会生病了,我就不会成了家里的拖油瓶,爹娘便不会不要我了,你还给我好不好?”
“以后有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你将这口锅还给我好不好?”
宝儿将脸凑到那瘦猴跟前,缓缓说着,语气带着一丝讨好。
宝儿从小到大娇养长大,一贯是整个草庙村团宠的小霸王,他向来颐指气使,还是头一回用这样温和到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语气跟人说话。
他知道,死者为大,不该为了一口锅来回纠缠。
可如今,宝儿——
那木头桩子依然还杵在那里,面无表情,连半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到元宝儿。
宝儿只轻手轻脚的抓起了他的手,将那半个宝贝馒头死死塞进了他的手里,而后,不管不顾的转身便要去夺那口大铁锅。
然而,那锅如今成了个火盆了,被烧得发红发烫。
宝儿徒手便要过去夺,指尖刚触碰上去,瞬间,滚烫的锅沿烫得宝儿惨叫一声,整个铁锅连同锅里的大火灰烬全部被一把掀翻了。
宝儿十个手指头瞬间被烫得泛起了水泡,甚至隐隐冒出了一股肉焦味。
十指瞬间皮肉模糊了起来。
十指连心,那股疼痛感,直令人无法承受。
宝儿疼得差点儿要在地上打滚了,却死死咬着牙关,固执的还要继续再去夺回那口大锅,好似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然而就在宝儿还在伸手去探时,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宝儿——”
与此同时,吉婶尖叫一声,发了疯似的一把朝着元宝儿扑了过来。
元老根飞快跑过来抬脚一踢,直接将那个火盆踹出了几丈开外。
“宝儿,娘的儿啊,你……你这是做甚?你这是想要娘死啊!”
吉婶将宝儿死死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将他的双手举起来一看,瞬间,吉婶浑身发抖,整个人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宝儿十个细白的手指头全被烫糊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混合着红肿之色,两个手掌已经不成样子了。
元宝儿素来被娇养长大,一双小手细白如葱,饶是逃难期间,也都一直被元老根背在身后,鲜少下过地,逃难的日子虽苦,可除了生病受饿受冻以外,实则是不曾吃过旁的苦的,哪怕是逃难的日子,元家两口子依然是将他捧在了手心里,何况遭过这样的罪。
那伤,伤在元宝儿手上,却是疼在吉婶的身上啊。
吉婶颤着手将宝儿的手指送到嘴边拼命吹着,边吹边颤抖哭喊道:“俺的儿啊,俺的儿,你这是何苦啊!你这是要了俺的命啊!”
宝儿闻言,眼底的泪像是两串珠子似的瞬间滚落了下来,他手疼得要命,只觉得整个人快要疼死了,然而,却顾不上手上的疼痛,只一把紧紧搂着吉婶拼命嚎啕大哭了起来,道:“阿娘,不要丢下宝儿,不要丢了宝儿,不要丢下宝儿好不好?宝儿将锅讨要了回来,宝儿保证往后再也不生病了,阿爹阿娘不要不要宝儿好不好……”
孩童一声一声的哭声像是小狗的呜咽声。
听着这呜咽哭喊声,吉婶心尖乱颤着,只觉得心脏都要疼坏了。
最终,吉婶死死搂着宝儿放声大哭喊着:““好,娘不丢了,不丢了,便是要死,咱们一家也要死一块儿!”
她紧紧搂着儿,仿佛要将他嵌入皮肉里。
母子二人的抱头痛哭,引得周遭难民见状无比叹息红眼。
一旁的元老根高高仰着脖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拼命将眼泪忍了回去,眼看着就要心软之际,然而一低头,目光触及到宝儿脸上那张苍白羸弱,已快不成人形的小脸时,下一刻,只见他将用力的攥紧了拳头,下足了狠心一把将宝儿从吉婶怀里直直拽了出来,一路将他拖出了难民窝。
“宝儿,老头子,宝儿——”
“娘,阿娘,阿娘——”
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哭喊和嘶吼声在整个难民窝里传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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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闹声越来越小,直到渐渐远去,周遭围观的难民们渐渐散去。
只剩下半只馒头静静的躺在火盆跟前。
良久良久,一只苍白的手将馒头缓缓拾了起来。
而远处,城门下,四处吆喝着的——
“俺的是二两银子!”
“俺只要一两银子!”
“俺的半吊钱!”
“俺只要十个馒头!”
“俺只要一个馒头!”
那并非小商小贩的叫卖,而是,亲爹亲娘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