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开步子往楼上走,衣袂翻动间带出一股浅淡的香。再简单不过的衣裳样式,在他身上,有种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质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视线,转而踱步,在那张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张椅子坐下,眼皮半掀,开口时,现出点清而艳的意味来:“特意等我,有什么事要说?”
“哪里有。”季庭溇将手中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亲自诶的一声为她倒了一盏热茶,道:“你去审的,怎么说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护求情,问一问还不行?”
他将茶盏推向薛妤,问:“那两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什么怎样处置。”薛妤抿了一口茶,便没有再动了,转而去看窗外弯成一线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为其位不做其事,叫渎职。至于另一个,蓄意谋害,污蔑构陷,谎言揭穿后拒不认罪,罪加一等。”
“该如何,便如何。”
季庭溇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体朝后放松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说实话,薛妤,这便是你跟旁人最为不同的地方。”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见他半晌不开腔,红唇翕动:“说人能听懂的话。”
“你看,几天前,别人成堆成堆来恭喜我,唯有你联系我说要为人翻案,翻的还是十年前的旧案。”季庭溇接道:“这种事,其实你说一声,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还催着我来一趟,我原本以为,你这是极为看重你身边那位指挥使。”
他话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确实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那狱中的两人,你为何不直接动手处置了?”季庭溇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罪有应得,刚好能为你的指挥使出气。”
居高位者,为笼络心腹之臣,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哪儿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况,她还搁置着飞云端的事亲自来这一趟。
“这不能混为一谈。”薛妤想着溯侑在灯下的样子,声色稍缓:“我身边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泄自己私欲的性情。那两人该付出代价,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强叠上去的罪名。”
季庭溇原本懒懒散散的神色收敛起来,他深深地凝着薛妤,须臾,吐出一口气,道:“所以,这就是你特别的地方。”
“这些话,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在她眼里都是有意义,值得去做的。她绝不会破坏规则,罔顾人生死去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目的。
在已经被处处特殊纵得轻浮自负,腐朽陈旧的圣地中,她能给人一种蓬勃的,热切的力量。
季庭溇难得正经,很有些坦然地直视薛妤,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下:“我希望,日后的羲和,会如今日的邺都一样。”
他舌尖凝着一腔豪气:“在我手中,成为真正的,合格的圣地。”
薛妤这回没再说什么,她缓缓用指尖敲了敲茶盏边缘,浅弯了下眼尾,道:“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放心,我不客气。”季庭溇颔首,从广袖中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放到薛妤手边,道:“呐,改过的卷宗。从今天起,你的指挥使,便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了。”
薛妤起身,将那张纸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扬了扬下颚,道:“我上去了。”
一路行至二楼,薛妤才要推门进自己的屋子,却见朝年捏着一本手册苦大仇深地在不远的廊下看,还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点了两盏灯,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凑到近前细细地念。
薛妤想了想,视线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须臾,朝朝年那边迈了几步。
“在做什么?”她敲了敲凳沿,问。
朝年一见她,脸就拉成了个欲哭无泪的弧度,他扬了扬手中的册本,道:“指挥使给的,飞云端注意事项,足足两百条,在天亮之前,得全记下来。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着在外面清醒清醒。”
这么多年,除了朝华,竟又出了个能完完全全将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两眼,问:“指挥使呢?”
朝年摇摇头,如实道:“早前回来了趟,给了我这册本,话没说两句就出去了,也没说去了哪。”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现出羲和的大牢中,那个狠狠捏着自己腕骨,狼狈眨眼睛的少年,她绕过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对朝年道:“跟那两位说一声,明日辰时整点,珊州传送阵上汇合。”
朝年应答一声,还要欲言又止问些什么,就见薛妤推开支摘窗,如落叶一样轻飘飘旋进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薛妤辗转朝提着灯出来遛弯的镇上人问清楚了路,借着夜色掩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寻到了昔日玄家旧宅。
月悬一线,皎皎似水,这样的夜里,连云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开,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断壁残垣里,挑了面破败的墙根坐着,他腰束得紧,勾勒出细而劲实的一笔,肩瘦而窄,用几根手指斜斜地勾着一坛酒。
因为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他常表现得分外从容,是横看竖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样,加之他向来自律,薛妤从未见过他这样受伤般颓唐放浪的一面。
他听到动静,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识放下了手中的酒坛。
“女郎。”许是饮了酒,他声线哑着,沙沙的带着点勾人的气音。
薛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寻他的眼睛,像是要扒开一层雾,彻底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的情绪。
“来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长长的裙摆垂在空中,柔柔覆盖脚踝,开口道:“为了那样两个人,还论起借酒消愁这一套了?”
她话说得不近人情,声音里却是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和缓之色。
连邺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药,更遑论他呢。
溯侑收敛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缓声解释道:“想来彻底了解这桩旧事,过了今夜,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旧人旧屋,有什么可追忆的。”薛妤性情冷,却不是常说这样凉薄之话的人,她扫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样子,结着纵横蛛网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还记着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实在不会劝慰人,以为三言两语会将事情搅开,就如横刀斩乱麻一样,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风商羽那样生来好命,潇洒浪荡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猫一样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绪,见她一来,三两句话一冲,便乖得不行地收敛起来。
他太能隐忍,所以什么委屈都能往下咽,不过顷刻间,眼里又是一片荡荡的清明。
“明日辰时出发,正午就能到邺都。”谈吐间,他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指挥使,事事尽在掌握之中:“回去后,百众山应当彻底巡视一遍,还有邺都内部政务——”
溯侑皱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最近,肃王旧系一脉的人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