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照走近又道:“陛下……”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托盘中的琉璃碗忽地腾空跃起,于空中翻飞数圈后稳稳倒扣在地上,滚烫的汁液顺着砖缝缓慢流出,打湿了地上贵人们的裙裾,啜泣转为尖叫,顿时纷乱无比。
回顾登基以来这二十四年,永康帝开始反思自己创下的无数基业,半生碌碌,临了身边竟无三两可用之人,他愧于百姓,愧于先祖,更愧于子女……
这一代的基业算是耗在了自己的手中,那么下一代的明君又该由谁来接替,永康帝扶额轻喘,在脑中默默定了几个备选。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静默,殿内恢复了先前的压抑氛围,殿外廊角的金铃却被风吹得欢乐作响,透过一扇半开的窗牖,永康帝恍惚看见了午后奔腾的卷云,还有飘忽不定的缕缕残阳,他试着将那抹残阳拢于手中,在阖目的前一瞬,终是有了答案。
第八十一章
夜里亥时刚过, 永康帝忽地从病床上坐起,一改常态,满面红光, 不顾宫人劝谏,披衣行至案边,奋笔写下一封诏书。
后起身唤人, 剃须换衣, 整理君容, 当即召了文武近臣各三人, 一同进宫奏议要事。
懂行的人都知道,此乃回光返照之征兆,但苦于身份不敢言,只能默默退居殿外。
不多时,众臣子齐齐云集到宫内, 与永康帝彻夜长谈, 直至天明才出。
殿门开启再阖上,众臣依次有序退出, 永康帝绷紧了一夜的背脊登时松懈下来。
面前这张曾陪伴了自己无数日夜的桌案, 他闭眼就能想象出上头的每一根纹路, 然而到了今夜, 触手轻放上去,却抚摸不到任何的凹凸。
他应是没有力气了, 眼皮也越来越沉, 他预备短暂休息一瞬, 却不想阖眼便是永恒。
……
宫人久久等不到传唤, 只得壮着胆子进殿询问,缓缓靠近昏暗深处的那团阴影, 见尊者端坐在上,闭眸小憩,于是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风吹灭了案边的烛火,有人抬头朝前看去,发现这具完好的躯体竟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平静地仿若只是一尊陶俑。
宫人们仓惶下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周身一僵,抖如筛糠。
随后是赶来的妃嫔,皇子,公主,宗亲,文武大臣……
偌大的前朝,哭声震天。
永康帝没熬过这个夏日,于辰时殡天了。
丧钟在晨雾中敲醒,宫内外一片哀鸣之声,在前朝后宫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有人抽身而出,独自登楼,负手凝望着皇城无限风光,正是出神之际,亲信太监踱步前来,躬身递上一卷明黄色帛书。
此乃大行皇帝亲笔遗诏。
展卷扫过上头的文字玺印,韩照目光一凛,脸色瞬间阴沉下去,身侧太监哆嗦着身子不敢搭话,高台之上,只余下猎猎的风声。
伫倚楼台凭空远眺,他捏紧了手中的诏书,对于到手的权力势在必得。
真正掌权的新帝还未即位,主持大局的实权仍在阉人手中。
温绍元才刚跪拜完毕匆匆赶回府,照例打听起温娴失踪的下落,管家摇头表示暂无消息,他苦笑一声,颓废地仰躺进圈椅,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迅速衰老下去。
侯府一家倒台后,温府的日子也过得着实有些艰难,他这个小官时不时要受到上头敲打不说,就连小女温妍也难再觅一门称心的婚事。
前者忧,后者喜,温妍对此并不自怨自艾,每日只顾侍奉双亲,不受婆媳、妯娌纠缠之苦,身心好不快哉。
可就是如此单调乏味的生活,却被一少年生生打乱,以前温妍觉得他是別有所图,可半年来却并未见到对方有出格之举,甚至数次解了温府燃眉之急,她便收起心思,不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般想着,正是心烦意乱之时,贴身婢女走来告知:“梁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说是送了冰块要给小姐消消暑。”
下人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有温娴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昭告天下的死讯传到西北,已经是皇帝殡天后的第三日,按例全民需服国丧,男除冠缨,女摘妆饰,二十七日着素服,不得参与祭祀之事,后百日之内,不得嫁娶和作乐。
江山易主一代又一代,百姓们并不在乎上位者是谁,比起无休止的战争与杀戮,他们更愿意享受当下的日子。
温娴将屋前的大红灯笼取下,进屋之时,第五辞正坐在窗边发呆,她碰了碰他的肩,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第五辞好半天才回神,皱着眉头不知所云:“我有些担忧赵珩,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赵珩,先皇十七子,温娴从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于赵珩的印象还停留在成婚之初,那时第五辞出手伤了段循礼,她拉着他一同去往丞相府致歉,回来之时遇到了外出办事的赵珩,三人简单打了个照面。
那时的他是朝中诸多文臣称颂的对象,即使身处高位,待人接物也极其温和有礼,是个光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霁月君子。
只是可惜……皇城之中,风谲云诡,一朝荣宠,一朝幻灭,往往就在瞬息之间,那位十七皇子若是没有遭到贬斥,想来已经是手握实权,一语可号令百官的天下共主了。
出于对他本人的欣赏,温娴愈发觉得赵珩失势是个遗憾,大概也是同理心作祟,她能体会到第五辞的心情。
“夫君与殿下是旧识?”温娴并不知晓二人的关系,自顾问着,“怎么就突然提到殿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会关注朝堂之事的。”
“我就是随口问问……”第五辞一时答不上话来,与赵珩的旧事只怕八张嘴都说不过来,他脑中转得飞快,装作头晕胸痛让温娴扶着自己进屋休息,然后趁她忙碌之时,溜回了营里。
自打上次戎狄偷袭失败,至今已有半月没再上门挑衅了,士兵们的日子轻松了许多,林校尉便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学习读写计算。
边陲寂寥,除了打仗练兵,平素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乐娱趣事,将士们不光要操练,还要学习律令和军法,作为日常考核之一,也一定程度地影响到了个人的晋升。
林校尉作为领头的负责人,当仁不让地做起了教学先生,他在上头讲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底下人小鸡啄米似的直打瞌睡。
城楼底下临时辟开的一块空地,就这么当成了学习之所。
第五辞围着人群逛了两圈,自诩安分守己,没有惹事,奈何身板实在太过扎眼,平白惹来林校尉数不尽的白眼,他懒得搭理,转身预去兵器场练练枪。
刚好绕过后排正要转弯之时,从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掌,牢牢紧扣在他的腕上,对方使了巨力,在第五辞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便把他拉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