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得到,顾慎如会在这种时候回到训练基地,溜进晚上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把受伤肿起来的脚从护具中拽出来,塞进冰鞋里,然后踩着冰鞋回到冰面上。
她是在冰面上长大的,现在她要与之告别。
她也想要一场无人打扰的,隆重的告别仪式,就像jen在冰原上一样。
她穿上一件华美的考斯腾,纯黑色纱料坠满了闪钻。原本是为了冬奥特别定制的表演服,但用在这一刻却命中注定般显得更合适。
她身披黑纱在冰上起舞,悼念的是jen,祭奠的是自己。
想起刚刚得知jen罹患抑郁症消息的那天,梁芝在一旁带有庆幸地对她说“你和她不一样”。其他人大概也都这样想。
其实她很想问他们凭什么不一样。
她明明与jen有一样的使命和困惑。她们是攀登者,只是触不到顶峰,也看不见后路。
没有后路,没有归途,所以她们最终放弃。
顾慎如在冰面上停了一会儿,胸口快速起伏,吸进冷冽的空气。
她本来想的是滑一次jen最后的那一套舞,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很早的时候,她曾和jen一起接受媒体采访,畅谈各自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什么期待。那时的她们还是两个小女孩子,说话都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和野心。
jen说最好的结局就是一个完美的4a,而她摇了摇头,说想要surya bonaly式的单刃落冰后空翻。
她是认真的。
那个动作因为极端的危险性早都被奥委会明令禁止了,但在这告别的一刻,她就是想要做一个规则之外的跳跃。
哪怕别人不敢,哪怕一旦失误就是非死即残。
冰面上,顾慎如优雅地开始滑行。
没有音乐,她听见冰刀摩擦冰面的声音,这是从她出生起就刻进骨骼的声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将优雅打碎,爆裂般发力,翻飞的衣袖像飘零的鸦羽。
她很快就感觉不到受伤的那只脚了,然后是另一只脚,但她没有停下,也停不下来。
旋转、后退,凶猛地起跳。她要完成她的单刃落冰后空翻,那于她而言是最体面的告别。
在凌空时,她预感到了注定的失败,但她心里是平静的,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也是她想要的结局。
jen,你好吗。
妈妈,对不起。
顾慎如感觉到灵魂飞出体外,看见自己在坠落,想象着冰面破碎,她深深沉入冰河的底部。
但这些都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
然后她看见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冰的另一端飞奔过来,在她坠地前将她扑倒,以几乎是殉葬的姿势。
她的魂被拉回身体里。
两具重叠的身体狠狠摔在冰面上滑行了一长段距离,然后砰的一声撞上冰场围栏,好像发生了一起小型车祸。
他们都被撞得摊倒在冰上几乎昏过去,谁也没能立刻爬起来。
顾慎如感觉到她的后脑勺下面垫着一只手掌,那个黑色的影子就盘踞在她身旁,被她的冰鞋撕开了一条口。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躺在她身边的陆别尘才发出哑哑的声音,还带了点劫后余生的笑。
“不吓人了好不好?淘气包。”
顾慎如仰躺在冰面上,神志有点不清,呼吸也很紧张。
“你怎么又来了?”她用起伏不定的声音问陆别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之前在医院他离开急诊室就没回来,她还以为他早走了。
陆别尘缓过劲来,翻身从冰面上爬起来,低头查看还躺在地上的顾慎如。
她问的,他也解释不清。他是猜的,凭感觉来的。这些年他把她所有的视频资料都看过太多遍,已经能读懂她每一个细微神情。之前在医院发现她偷偷离开后,他想也没想就往训练基地来了,完全是一种无法追溯的直觉,几乎本能的反应。
一路上闯了多少个红灯,他也不知道。
“你怎么样?”他托住顾慎如的肩膀,想扶她起来。
但顾慎如一把推开他,有些懊恼,“不是早就叫你别管我……”
那之后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压了大石头。她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气,但能得到的氧气还是越来越少,神志也越来越不清。
陆别尘判断出这大概率是情绪性哮喘。
“你先别说话。”他立刻拉住顾慎如的手试图帮她坐起来。他自己的额头和手都有擦伤,但一时没发现。
顾慎如不断挣扎,他几次脱手,不得不强硬地扳住她的肩膀,“冷静!”
随着他声音提高,顾慎如浑身颤了一颤。
“乖啊,”于是他拍着她的后背,语气又像哄小孩似地软下来,“呗呗,乖。”
呗呗。
顾慎如愣了一下,终于短暂地停下挣扎。
很久了,还从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叫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