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路上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边界清晰,好像被大火烧过一样漆黑静默。
陆别尘给了自己三十秒时间来收拾好一切不该有的情绪,然后擦干头发换好衣服去值班室报到。
值班室里灯光晃眼。陆别尘一进门,就对上小鱼护士诧异的目光。
“呀,陆医生你没吃晚饭吧,脸色咋这么差?”小鱼护士眨巴着眼睛使劲观察他,可惜他已将一切藏起,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事,谢谢。”一如既往地,他只礼貌回应了一句,随后便在电脑前坐下,开始认真查看准备接手的病患的记录。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有多庆幸——他终于没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做出错误的决定。那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它的来和去都是那么及时,好像老天都在帮忙阻拦他。
一旁,多少猜到点什么的小鱼护士一阵欲言又止,差点管不住嘴噼里啪啦把什么都问出来,最后忍住了,但还是操心地抽了个空溜到走廊,悄悄给顾慎如打电话。
可惜,这时候顾慎如的电话当然是打不通的。
出租车将顾慎如送回了第一医院康复科。连司机师傅都发觉这小姑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怜极了,主动提出送她下车到电梯口,但她说不用。
湿淋淋的顾慎如撑着拐杖,一歪一歪地往病房去,沿途拒绝了所有想来扶她一段,或帮她找个轮椅的人。
自从顾闲离世后,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能让她卸下一切包袱放肆依靠,只可惜那个人不要她。
病房里,梁芝正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冒充顾慎如,以应付可能会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见顾慎如回来,她立刻从被子里钻出头,表情很激动。
然而顾慎如一言不发,甚至都懒得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直接一头窝在床上,把头顶在梁芝肩膀的位置。
“别说话。”在梁芝开口前,她闷闷地吐出几个字。
梁芝长长的一口气一下憋在喉咙里,急得抓耳挠腮。
“别乱动。”顾慎如又说,声音更闷了,胳膊拿起来挡住了脸。
梁芝察觉到不对,熬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拱拱肩膀,“喂,别告诉你我在哭啊。”
顾慎如闷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窄窄的病床却能让人隐约感觉到抖动。
“别呀宝,你这样我害怕……”梁芝有点慌了。通常在她俩之间,她才是那个失恋后趴在对方肩上彻夜痛哭的人,而顾慎如从来都是有泪不轻弹的那个。
在梁芝眼里,顾慎如可以拎着一根破木棍单挑小混混,可以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喜欢的男生告白,但很少在人前掉眼泪。即使是在赛场上,在其他选手因为喜悦或是沮丧泣不成声的时候,顾慎如也只会抹一把脸然后哈哈大笑。
梁芝从小学三年级之后就再没见过顾慎如哭,所以这一次,她根本想象不到顾慎如有多难过,也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慰。
想了想,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顾慎如的毛绒小老鼠,拉开肚皮上的拉链装了几颗糖进去,小心翼翼塞进顾慎如手里。但是她没有顾慎如喜欢的花生糖,装的是她自己的巧克力。
顾慎如把毛绒老鼠揉了几下,然后猛地扔到床下,头埋得更深了。
不一样的。
这世界上只有一只老鼠、一种糖、一个人是她想要的。
可又偏偏得不到,怎么会这样。
第无数次,顾慎如难以自控地陷入这种执念里。
她现在忽然很后悔,一边觉得自己之前话说得太重,走得太快,一边又后知后觉地嫌弃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黏糊啰嗦。
恍惚中她甚至出现幻觉,把床边的梁芝看成了十六岁的自己,正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二个真怂啊。”她听见十六岁的顾慎如在嘲讽。“来来回回就会问一句为什么,哪儿那么多狗屁为什么。而且就算问清楚了又怎样,你们就能原地和好么?真逗。”
“你闭嘴……”已经神志不清的顾慎如含混地自言自语。
然而幻象中,十六岁的顾慎如却尖锐地笑了,叉起腰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哇,不是吧。你竟然还在怀疑他不是真的喜欢你?醒醒好嘛,你可是我变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呃好吧,妈妈除外……但总之,你这么想要的话,就把他抓回来啊!他还能跑么,不能,你可以让他插翅难飞。啧啧啧,你能不能别哭了,好丑啊,多大点事儿啊……”
“别说了!”顾慎如突然对自己发怒,一拳捶得床板震了一震。
床边的梁芝被吓得一激灵。但她也不敢说话,甚至连都不敢看顾慎如,只能哆哆嗦嗦地蹲下来捡起滚到床下的毛绒老鼠。
她想问点什么,又不敢开口,只能结合之前听到的故事瞎猜,猜着猜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边哭边愁苦地把巧克力拆出来往嘴里塞。
……
第二天大清早,孟廷一来到病房就惊讶地发现两个姑娘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顾慎如见到孟廷也不说话,闷不吭声地起床换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面色异常的差。
梁芝在一旁见她这样,感觉这一波怕是混不过去了,于是面对孟廷的询问就很自觉地交代了昨晚发生的事。
孟廷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她想了想,上前推开卫生间的门,看着正在刷牙的顾慎如,“如如,昨晚不开心了?”
顾慎如一手撑着洗面台,眼睛半睁头发凌乱,听见母亲说话也没反应。
“如如,有什么事可以和妈妈说,现在这种关键时期,不要把情绪闷在心里。”孟廷语调平和,显然是在耐着性子。
“我能说啥?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顾慎如吐出牙膏泡沫又打开水龙头,沉闷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一起出来。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应该这样和母亲说话,毕竟和以前相比,最近的孟廷对她已经是极其的宽容和蔼了,只是有某些事让她一想起就心里发闷难受。
“他的事,您跟老吴都早知道了吧?”她一边用手捧了水快速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孟廷。“你们是多久知道的?今年、去年?还是干脆八年前你就全知道了,所以才火急火燎把我送出国,又把家搬到北城?”
到了今天,顾慎如才终于弄明白孟廷一直以来对陆别尘无端的恶意来自哪里。她还天真地以为一切都是小误会,没想误会的只有她一个,所有人都把她当小孩哄。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冲了。”另一边,孟廷稍微面露不悦,但也还维持着温和的语气。说话间,她拿了毛巾替顾慎如擦头上的水,“是,那孩子的情况我们是知道一点,当时不告诉你是怕影响你。至于搬家,也不光是那个原因,还因为……”
“还因为我爸对吧?”顾慎如一把扯掉头上的毛巾,从镜子里瞪着孟廷,“你不想让我再见我爸,所以也没告诉他我们新家的地址,还骗我说老房子早卖了,后来我爸死了你都不告诉我!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真就像一张啥也不懂的白纸,所有我在乎的人都可以被你用橡皮擦一个一个擦干净么?妈妈!”
顾慎如起先还平静,越说却越激动,脸都微微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