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从大厅搬来一个稍矮一些的紫色立凳,放在薛向面前,又捧来一杯茶,放至其上。薛向谢过,老王正待回到他原来站的地方,却被老头子出言止住:“小王,先别急,你先把方才丘明他们的意见跟薛小子说一遍。”
老王依言,向薛向转述了方才安氏兄弟及左陈连襟的观点。他虽不长于谋略,可是记忆力超群,文笔和口才都是一流,将各人的主要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甚至偶尔遣词造句,加以修饰,一场转述几乎成了老王炫技的舞台。安老将军听得连连点头,显然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满意至极。
老王转述完毕,退回原地,立好,众人皆把视线落在薛向身上。薛向站起身,微笑地看着安老爷子,道:“老爷子,您是什么意思?”
众人闻言,几乎绝倒。这也太能扯了吧,老头子要是能直抒胸臆,还要你来费什么事儿,刚才直接命令我等行事就行了。其实他们如果知道后世的某个汉字和某个英文字母组成的一个极其强大且极其普及的那个词汇,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在薛向身上。当然,如果老头子不生气且允许,他们更想用到老头子身上。
没想到,老头子并无众人预料中的震怒,依旧笑眯眯地看着这冒失小子,道:“找你来是要你摇小扇子的,可不是要你来问我的。”
“您老至少得有个倾向不是,那样我就可以站在您的立场上,替您画赞一番。”薛向一脸的假笑,看得左丘明和陈道心中诧异至极,这小子跟老爷子怎么这般熟捻?
“我老头子没有倾向,叫你来就是分析局势的,再磨唧,我让人把你撵出去。”老头子轻拍下桌面,吓得他自己的两子两婿噤若寒蝉,薛向却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这番作势在他把老头子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可见得多了,此时早已见怪不怪了。
薛向要的就是老头子没倾向,若是老头子此时已有了明显的倾向,他反而不好办了。
若是老爷子决定倒向那边,以老头子的心智坚毅,恐怕自己很难劝得他回心转意。虽然正如他所料,安在海果然倾向了那边,可听老王方才的转述,似乎老头子对此议甚为不满,那记忆中老头子究竟是如何倒向那边的呢?他现在有些迷糊了,或许安氏的衰落并非因为这次的风浪。他可知道未来的数年里,激烈的碰撞无数,指不定安氏族在哪一次就翻了船。当然,这些不是他眼下需要探究的。
反之,若是老爷子已经决定接受季老出海的邀请,安氏必会坦然而度,且有不菲的收获呢。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薛向无用武之地,从这个角度看,安在海的坚持反而帮了他的大忙。作为一个穿越客,他对某些事情虽说知道的不是掌上观纹那般清楚,但最简单的谁胜谁负,。在这些等待老爷子召唤的日子里,他几乎把所有的说词都想好了,纵使老头子决定靠向那边,他也有几分把握力挽狂澜。不管老头子是不是嘴上说说自己没有倾向,反正此刻正是他英雄布武之时。
薛向饮了口茶,轻轻挪了挪绣凳,站起身来,面对着老爷子,道:“既然您老看得起小子,小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就抖胆,发表一下孔管之见,望诸位…..”
“废话忒多,记得你小子以前虽然油滑,倒还算爽利,今儿个是不是见有外人,要振奋精神,卖弄一番?叫你说个话,还跟我老头子咬文嚼字的,麻利点儿,给老子速速道来。”安老爷子见薛向总不入正题,心头不爽,出言将他的前戏打断。
薛向俊脸微红,自己方才确实有些热血沸腾了,毕竟这是前世今生第一次参加如此层次的博弈,潜意识里文人好卖弄的毛病发作了,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郭嘉献曹操“十胜十败论”的恢宏场景,嘴巴里的酸词儿就忍不住往外冒。他尴尬地笑了笑,重新理清思路,道:“成,那我就干脆点儿。我还是接着七姑父的话往下说,毕竟七姑父已经将大姑夫、二伯、三叔的话做了个小结,且他的基本观点我也认同。我要说的不过是对七姑父的一个补充罢了。首先,我认为作壁上观,行渔翁之举是不合适的。先说作壁上观,要行此举,首先自己得有强大的实力,坐山观虎斗亦不怕反噬。可我们眼下有如此实力么?若是我们有这个实力,恐怕此刻也无须费尽心神地讨论自保之策了。再说渔翁之举,此次风浪不比寻常,不用我赘言,大家也都知道其中的凶险。而通常渔翁若想获利,都是在双方斗的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可眼下的情况会是两败俱伤吗,眼下的双方博弈不是两只野兽相互撕咬,不管哪方获胜都会伤痕累累。而实际情况是一方战胜,则群星拱月,彻底吞噬掉另一方的力量,从而变得更强壮,一个更强壮的胜利者会允许我们做渔翁吗?我想多半是算回头账的时候到了。其次,我再谈谈对二伯局势胜负论的看法。眼下的局势确如二伯说的胜负分明,不过,不是那边胜势明显,而是季老那边胜券已操…..”他的话说到这儿被一脸不满的安在海打断了。
“薛向,你小子怕是说梦话吧,怎么颠倒着话说。我对你前面的判断表示赞赏,可是你这般混淆是非,二伯我却是看不下去的。”薛向批判左丘明的观点,他当然高兴,可临到自己头上,这批评的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当然要起身反驳了。他可不似左丘明那样有诸般顾虑,怕老头子不高兴等等,他有主场优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况且薛向批判的是他引以为傲的结论,而且他都跟那边拍了胸脯,一定说服老爷子,此时,怎容得薛向来坏事。
“听别人说完不成么,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毛躁,当得甚用?”老爷子不高兴了,把茶杯狠狠顿在桌上。
薛向赶忙打圆场:“理不辩不明,二伯指教的是,也怪我没说清。”他当然不肯得罪安在海,纵使这个二伯的格局实在够呛,可人家也是堂堂重量级部委的大员,自己这个勉强算是一只脚踏入仕途的宦海新丁,将来说不定还得多多邀他之助呢。
薛向稍稍平息了老爷子的怒火,转身对安在海道:“二伯,切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其实判断目前两边的胜负也非难事,方才王叔说今天下午季老那边来人开出了出海的条件,我猜那边给的都是小鱼小虾,配不上老爷子的份量吧。”
薛向话音刚落,人人面色凝重,露出思索的模样。在座的都是精明人,纵使有不擅长机变权谋的,智力上也是出类拔萃之选,话不挑不明,薛向刚指出了缝隙,众人就从其中窥出了关键。是啊,按理说,如果那边真心邀己方出海,不应该开出如此不符合时下风浪的条件,己方纵使不趁火打劫,坐地起价,正常的价码也该达到吧。可对方给出的条件不说不能和那边相比,简直是在把己方朝那边推,这不是古怪之极么?如此一来,眼下只有一种可能,会出现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法,就是那边已经聚齐了渔夫,可以说是胜券在握,已经不需要己方的支持,这个条件不过是试探己方的态度。更有甚者,那边未尝不正等着自己这边拒绝,趁此机会,将己方势力连根拔起,分而吞之,也顺便酬了他人助拳之功。一想至此,人人脸色大变,纵是一直稳如泰山的老爷子也首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众人默然无语,狭窄的房间但见香烟弥漫,萦萦绕绕,随着众人的呼吸,幻化成各种形状。安在海先前的不满之意,此时赫然烟消云散,他满脸的紧张,暗自为自己的冒失后悔;安在江则是低着头,用力地捏紧指骨,似在思索如何破局;左、陈连襟此刻对薛向的好奇和轻视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惊讶,两人此刻脸上也没了先前的从容,毕竟自己和安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事已关己,又如何能不着急?
安老将军从老王那里要过一支烟,灵台香已经不能澄清他的灵台,他需要借助尼古丁来安稳神魂。他深吸了几口烟,长长出了口气,笑着望着薛向:“你果然还是如初见时一般敏锐,我赞你是严世蕃一流,果没冤枉你吧?好了,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经不住你折腾,这事儿是你提起的,由你了结。”老头子竟然不由分说地把定策的责任推给了薛向。
薛向自不会矫情,他此来所为何事?不正是要立这定策之功嘛。他回到自己的立凳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复又转过身来,正对着老爷子的眼神,道:“其实,情势从一开始就很明了,那边的船体看似坚固,他们的强大不过是建立在沙堆上罢了,纵使他们此刻依旧掌握着舵盘,可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三叔指出的那般,他们何曾真正掌握过鱼叉?老人家著名的论断,他们何曾记得。鱼叉未握,风帆早破,且遍地结怨,人人无不苦之久矣,如此种种,皆是灭亡之道。我敢断定季老那边一定已经获得了最广泛的支持,今天他们那边过来,不过是走个形式。当然,对他们来说是形式,可对我们来说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眼下,再谈论谁胜谁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无非两点。第一,立刻向季老那边亮明立场,什么条件也别谈。那边自不敢不教而诛,若是他们真敢把咱们作了肥鱼,现在结成的渔夫之盟马上就会溃散,一个不守信用的盟主,是无法让盟友们感到安全的,既然不安全,谁还愿意以身‘侍’虎,所以咱们暂时是安全的。第二,我建议老爷子这几天多到下面走动,尤其是曾经有过来往的老同志,不论关系如何,也去拜访一二,既算是探探风,又向那边亮明肌肉。最重要的是,要和潜在的渔夫们多加沟通,团结以求自保。我想如果做到这两点,不说将来会获得如何的回报,但至少咱们暂时是稳如泰山的。”
薛向的话说完了,众人却久久不语,安氏兄弟、左、陈连襟加上一边打酱油的老王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词:帅才!
唯有老爷子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聪明天授,国士无双!
众人齐齐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