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安讪讪然收敛嘴角,侧过身子,扯着马缰就要走:“我说过的,我不想伤害我的族人。邬德是我们族里的老兽医,我不想他喝了你的药就死了。”
“哦呵呵~~”慕容煜像是在听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弹开乌鸦毛小扇,轻轻拍了拍妲安的脸蛋:“是嚒~~但你要知道,与我慕容煜合谋,结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交在我手里的人,除了死没有别的活路,你的不合作,会让你的族人下场很可怕。”
妲安很害怕,然而她骄傲的秉性却不允许这害怕叫他看出来,手上蹴鞠便用力砸了过去:“你这个阴鬼,你不会有好报的,我后悔和你合作,你快给我滚得远远的!”
在枯草地上滚过的蹴鞠,沾污了历过七天七日熏香的衣袍,慕容煜绝美的脸颜上扈气愈重:“你等着……不用到天明我便会叫你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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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姜把骡子送回聑犁家,一路没心没魂地往回走着。
“咕呱——”天空中乌鸦掠过长啼,留下一抹初冬的瑟寥。缺了个人的院子似乎也变得比往常死寂,那袅袅烟囱里药味飘散,隔着甚远便睇见衣杆上晾着的带血衣裳。阿耶还昏迷不醒呢,阿娘总是躲着芜姜悄悄抹眼睛,芜姜便努力收敛回心绪,不想被大人们看出来。
一脚跨进院子,看见戒食背着个破包袱,兜里塞着两大块肉干,正要走不走地磨蹭着。扭头发现芜姜回来,愣了一愣,又嗫嚅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芜姜便把道儿让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走就走吧。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萍水相逢,有聚有散。”
“那是,那是。”戒食念了声“阿弥陀佛”,很抱歉地咋咋舌:“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师哥那个人没情没义,你不跟着他紧点,他早晚把你甩了。这天下就没有哪个女人肯跟他,也就是你,被他那副鸟样迷得团团转,真是作孽……那什么,我得紧着点去追他,再不追仔细追不上了。你要是心里特舍不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嘴上这么说,尤其加重强调着那个“特”,眼睛却分明是踌躇。平日里也就是吓唬和威胁,其实哪儿有那份闲心带着个小美妞逃命。
芜姜坐在栅栏边没应话,默了默,只问道:“你师哥可是叫萧孑?”
戒食一愣,很有些丢人地挠挠头:“你、你怎么知道?……他威胁我不许告诉你。”
“扑哧——”芜姜看了一眼他肩头上挂着的佛珠,手上一截枯枝在地上用力捻断了。
戒食赶紧惴惴地绕过芜姜身旁,护着佛珠道:“那厮三岁出家洗前尘孽,十三岁还俗又上沙场,这佛珠可是他带了二十年的宝贝,不给他带回去,他可不让我跟他。那、那什么,我这就走了,有机会你到我们大梁都城,我请你在盛香楼里吃大餐。”
“好。”芜姜又捡了根枯枝,抱着膝盖在土坑里戳着:“会有机会的,你的那个都城叫什么?”
“陵春城。哦,对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芜姜摇摇头:“没什么别的话。你告诉他,我想叫他死。”
“嘶——好歹是露水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够这样绝呢?倒不如说你肚子里有了,兴许我们老爷会亲自出雁门关把你迎回去。”
老爷?
——“本是孤身一人,四海浪迹,暂时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他日若能得一红颜肯暖我半生孤独,届时再带她落叶归根便是。你要收留我嚒?”
芜姜的枯枝又捻断了一根。
“阿弥陀佛,后会有期。”这妞儿别把对师哥的恨发泄在自己身上倒好。戒食倒吸了一口冷气,抖了抖从芜姜柜子里偷来的肉,念念叨叨着走了。
傍晚夕阳西下,初冬已朦胧,那风萧萧把他一身破烂袈裟乱拂,胖大的背影看上去略显得蹒跚。走两步,回头看一眼,但见芜姜依旧抱着个膝盖不抬头,便叹了口气步上了远途。
芜姜其实都在看,她一直盯着寨子口的方向,直看到那壮大的身影变成一个大圆点,然后又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融进了橙黄的光晕中,怎生得眼睛就开始发酸。
她忽然想起第一眼看见萧孑的那一幕,那个黄沙漫天飞舞的旷野下,他的眼睛半掩在垂散的墨发里,苍劲的指骨攥紧肋骨上洞穿的长绳,把两个美妾往车座后重重一拉。那种目中不动声色地冷与狠,彼时就让她的脑海里莫名掠过一张模糊的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因为他对她的痴凝,就让她一直以为是太子哥哥。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晓得了她是她。那个十三岁披挂上阵的魔头,当年是他的军队破开晋国的城门,然后阖宫的宫妃都死了,血染红了晋宫最后的夜。母妃在他那样的年纪悬梁自尽,而他却在这样的年纪,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凉薄的指尖拨开她的发,那样痴醉地吻着她的眉尖;他把她轧倒在河岸,握剑的粗粝掌心捻弄她的娇瑈,而她彼时竟然努力想要迎阖他。
——“尝过了我的味道就是我的女人。便是将来讨厌我,你也须得给我记住这一段。”这会儿突然忆起他的唇,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甚么。
多么可恨呐。芜姜咬着嘴唇,把被萧孑吃过的脸颊用力擦了擦,又把被他亲过的锁骨用力拭着,想要拭去他的味道。但怎么就是擦不掉呢?擦来擦去都是那个味道。
后来便开始抹眼睛,好像越抹越多了,她就干脆趁着这会儿没有人,把头埋起来抹了个痛快。
☆、『第二八回』屠祭
“硁、硁——”
天色渐渐灰暗下来,初冬的夜晚月光也打照出寒凉,院子里幽寂寂的,那轻微的劈柴声便显得尤为入耳。阿娘出来倒药渣,差点儿以为是那小子回来,吱呀打开门,却看到自家姑娘冷清清地蹲在木桩旁。两系乌亮的长发垂在胸前,随着动作一跳一跳,劈得专心,满地儿碎柴来不及拣。
小白狐蹲在她脚边“吱吱”地讨宠儿,她也没理它。
这人世间的情与爱,有了再没有,半颗心便空却了。晓得她这会儿正难受呢,这丫头一犯别扭就不停地干活儿。阿娘不由叹了口气。
往前这些年,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过,每天早上她阿耶出去走家串户,自己赶着羊群上草坡,她睡醒来打完水洗好衣服、做了饭便去换自己。晚上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劈柴拣柴,那时候岁月静好,也没觉得缺什么。
但是这会儿对比子肃在的时候——“子肃、子肃”,“子肃你过来帮帮我……”,“欸,子肃你愣在那儿干嘛……”,满院子里都是她欺负那小子的声音——怎生却清萋得不习惯。
那小子看着虽冰冷,但也纵着她闹他。他的眸瞳里只装着自己姑娘的影子,寨子里其余的女人和他调侃儿,他从来也目不斜视。
那时候阿娘心里还替芜姜高兴,欣慰姑娘捡回来一个疼她惯她的人。却不知道两个背后竟还藏着这样的身世,注定是颠簸了。
唉。妇人悄悄拭了拭眼角,敛藏起愁容,弯眉对芜姜慈笑道:“回来了,去了哪儿?找你也不见你,大晚上坐在这里吹冷风。”
怕听不见,小木铲子在门框上敲敲。
芜姜恍然动静,斧头放下来,回头甜声道:“娘,阿耶他醒了吗?我去了趟妲安那儿,自作主张把两袋米还给她了。上回项子肃被我抢走不少银子,明天我就托人再去买两袋回来。”
她提起那小子的口气可平静,然而眸瞳里水潋潋的,眼圈儿还有红粉未褪。
胖子也走了,那小子更不可能再回来。阿娘晓得她一定偷哭过,怕眼睛肿着没消,躲在院子里拖着不进屋呢。但也不戳穿,只宽慰道:“大漠上的子民吃惯了青稞馒头,那汉人的白米吃着心底不踏实,送回去就送回去吧。你阿耶方才醒来不久,叫你进去说几句话。”
“咳……咳咳……”正说着,屋里头传来汉子虚弱的咳嗽。
阿耶已经昏迷过去两天三夜,大夫说今夜若是还不醒,怕今后就要瘫痪在床上。芜姜连忙跑进屋,脆生生唤了声:“阿耶!”
那朴陋的帐包下点着羊油灯,昏昏黄黄。厚重的人影在旧榻上僵直地卧成一座山,似乎费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却无能无力。他的脑袋应受过很重的伤,半个脸都铁青着,嘴角也斑驳着秾结的血痂,扯一扯嘴皮就溢出鲜红的血水来。
哪个畜生,谁把他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