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设在营房右侧,暗影下一个黑乎乎的大帐篷,门口两队护卫兵,一左一右交叉巡逻。将士们隐在黑丛里,等他们过去了,立时便咻咻闪身进去。
里头倒是摆设整齐,粮饷、兵器、冬衣鞋袜分门别类,看起来那吴用应是准备在雁门关外长期严守。
熟悉的军旅气息扑面而来,萧孑手持长剑,四下里审量一圈。忽而看到墙上挂着一枚草编神符,目光一顿,修长指骨便将它扯了下来。
记起十三岁那年出征,糊涂老爹送给自己的神符。
他自出生就没了娘,三岁被送去庙里,十三岁又“发配”边关,京城世家公子奢靡富丽的生活几乎与他无关。
萧老爹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絮絮叨叨:“杀生,造孽,若杀的是恶人的生,造的是奸人的孽,那就是救赎与大义。小魔头你记着,打不回胜战你的孽就洗不清,洗不清杀孽你就娶不到媳妇,娶不到媳妇你就断了我老萧家的香火,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见老子。”
后来每次打战他就把神符带在身边,十五杀匈奴过万,十七晋位从三品,二十不到便已赐封征虏大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几乎成了大梁的神话。
其实不过是记着老爹那两滴眼泪。
想到这十年倾注,萧孑握了握拳,草编神符在掌心里揉成一团。他蓦地又挂回去,肃着容色沉声道:“刀钝的、箭用完的都补充齐整,缺甚么拿甚么,动作都快点。”
“是。”众声应着。
徐英催黑熊:“黑熊你再驼几袋米,整个队里就你饭量最大,大过年,出了关可没地儿买吃的。”
黑熊听得不耐烦:“次次叫我驮,你怎么不去驮?老子还得换双新鞋!”说着扔了件冬常服给王焕,叫他王矮子穿这身正合适。
被王焕赏了一瓜子,低声骂:“癸祝那狗皇帝真他妈该死,若不是他过河拆桥,弟兄们这会儿还在喝酒吃肉!”
仓库外,吕卫风泼完油正准备进来,忽然听身后传来高呼:“那边,黑灯瞎火的在干嘛?偷油?”
熟悉的声音,坏了,听得他脊背一僵,只得徐徐回头笑:“进来拿点东西,这就走了,何老弟今夜巡防?”
“啊,是风哥。”那人没多想,走两步才忽然悟过来:“该死,你小子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跟着萧……唔!”话音还未落下,脖子就已经开了口。
不料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吓得立刻拔腿就跑:“天惹,萧将军杀回来了——”
紧接着,沙袋那边又传来士兵高呼:“这边死了两个人,营房里混进了逆贼!”
“六六六啊——”营帐里划拳声一滞,顷刻人影便骚动起来。
“咻——”昊焱一箭射穿那士兵脑袋,立时拉起吕卫风就走:“不好,暴露了,赶快叫将军撤!”
萧孑已撩开帐帘走出仓库,修劲身影跨坐上马背,手中长弓拉开,向营帐那边射去几只火箭。
“呼”一声熊熊烈火燃起,本就喝得半醉的士兵们顿时方寸大乱,暗夜火光之下,只见成群跑来钻去,整个营房像翻了天。此时各个穿的都是一样的服装,操的都是一样的汉话,哪里还能分辨得清萧孑一行人到底在哪里。
“走!出关。”萧孑抿着薄唇,凤眸回望了营房一眼,似敛下一丝甚么缱绻,扯紧缰绳便望更西边的方向去也。
黑暗中的仓库也渐渐起火,芜姜咳嗽着,拼命拽着身上新换的衣袍。一名受伤的士兵紧咬牙关,抱住她的脚不肯松手:“你、你、你你是……你不能走……”
好容易才挑得一双合脚的棉靴,芜姜可舍不得被他拽走,无奈之下只得用缸子在他的脑门一砸:“我、我、我我是你奶奶!”
“咚!”士兵两眼一翻,顿时昏死在柜子旁。
眼见得萧孑已经快要没了影子,芜姜赶紧跨上弓箭,抱起一袋米,紧随在他的队伍后面冲了出去。
“驾!”暗夜下少女的纤影在马背上颠簸,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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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大亮,塞外的风景天茫地阔,只叫人心情明朗。不费一兵一卒便出了关,大家都很高兴,一路上哼着军歌,说说笑笑。
黑熊驮着米,走得最慢。他走在队伍的最末头,怎生走着走着,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黑青青的一小团,忽然转过头一看,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频频回头张望。
徐英最是与他冤家,看得不耐烦:“黑熊,你他妈在看什么呢?”
黑熊愕然回过头来:“嘿,你可听见后面有马蹄子噔噔,像索魂一样。该不会是那个小妞又回来了吧?昨晚上闯关的时候,我就老感觉背后有个影子随着。”
自从芜姜一走,再没人替自己煎药了,也没人凶巴巴地对自己说:“嘿,再用冷水洗脸,你就等着咳成肺痨吧。”
徐英听完,神色一黯:“神神叨叨,她要是肯回来,当初就不会宁愿光着脚,天不亮就跑去找慕容煜。”
一时众将士都有些沉默,早几天芜姜刚走,大伙儿心中惆怅,尽拣着损人的话图个一时痛快。这会儿出了关,心情疏解,忽然又想起那八卦谷里与她朝夕相处的热闹融融了。
队伍里多个女人到底不一样啊。
不晓得谁咕哝一句:“听说慕容煜卖完家当,还完亏空只剩下三个数。那小白脸除了摆阔场,连劈根柴都不会,跟着他连给他自个买衣裳的钱都不够,更别说会像将军这般的宠惯她。”
“得,只怪她没福分。就凭咱将军的样貌与身家,找啥样的不行,回头再抢一个压寨的回来便是。”又自我宽慰。
萧孑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是不予回应。
其实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每个地方都故意停宿一晚,可是那只小辣椒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他原还存一丝侥幸,笃定她离不开自己,然而现下出了关,后退再无路,终究是有些死心了。
实在想象不出,到底要有多么大的定力,才可以在自己即将冲破她那道膜的时候,硬生生逼迫自己退出来。不是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么,疼一疼就化了?她花芜姜倒是超乎寻常的狠。
天地间苍茫辽远,萧孑仰头望着天空,算了,当做上辈子欠过她一笔债,用这八年的牵累、几个月的身心俱疲还了她,自此以后再无惦记。
他这么想着,便把挂在马鞍上的两只小粉鞋扯下来,扔去了路边。
“不过是一场昙花一绽的做戏,总提她做甚么?驾——”
一道清劲身影转瞬便驶去百米开外。
山道的转角处,芜姜咬着唇儿在背后慢腾腾打马,见他们拐个弯又没了影子,连忙加紧尾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