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应是个千余二千人的大寨,自给自足的样子。只是有些想不通,这里的人大多穿着汉人装束,而身为寨主的颜康却着左衽的长袍。
将士们随在萧孑的身后打马,一个个表情不免有些困惑。
颜康似早已习惯,便笑着解释道:“小寨自曾祖时便已落成,曾祖乃中原商贾,迁居此地后招胡婿入赘,父亲又娶汉女为妻,故而颜某也算半个汉人血统。中原动荡,祖辈因饱尝战乱之苦,建寨原意乃广收难民,圈地安居。但自五年前父亲过世后,母亲不慎被代城城主掠去羞辱,我与哥哥多次讨要不还,气愤难平之下方才与他打缠不休。”
他说着,许是想到了那个中的愤慨,深黑的眼眸里又浮上一缕杀气。
雅妹忿忿不平地接过话茬:“那城主白鎏简直不要脸,抓了我们辛夫人,还让两个少寨主过继给他做儿子。说只要答应让辛夫人再嫁,他原携重金前来寨中正式下聘。下个鬼的聘啊,马后炮,孩子都快与他生两个了!”
正说着,来到半山腰上一处空场前。
有侍卫模样的跑过来禀报:“二少寨主可算回来了!大少寨主听说你天不亮就带兵出去,到了这会儿还不回来,正要亲自去接应你们,你快过去看看吧!”
颜康扭头一看,看到兵器架前站着一道二十五六岁的孔武身影,便哧溜跳下马来:“好,我这就过去。貂云兄且在此处等着,在下说几句话就回。”
说着对萧孑抱拳一拱,几个快步踅了过去。
是座看起来比别处更要宽敞气派些的二层木屋,屋前一片空地,一名紫袍男子正在擦拭弓箭,只见中等身材,体格健硕,两腮有适才刮净的胡茬,散发出十足武猛的气息。
把箭搭上宽肩,低头叫身旁侍卫:“牵马过来。”
颜康连忙扬声道:“哥哥如何伤没好全,又要舞刀弄剑?”
颜麾听见声音,眉宇间愁云一散,转头看过来:“呵呵,说曹操曹操到,原还怕你受困,正要出去接应,你倒先一步回来了。”
待看见二弟肩头上的血迹,那愁云顿地又凝结起来:“那郭盖近日也不知得了甚么助力,竟是比从前更要难对付。劝你别蛮闯,非不听,看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颜康愤愤龇牙道:“该杀的白鎏派人送信到寨子口,说母亲第二胎生产在即。再不趁早把她抢回来,颜家寨的脸面都要给丢光了,父亲在九泉之下更是魂灵难安。便是人不人鬼不鬼,也比年年蒙羞受辱来得强!”
他们的母亲姓辛,乃是父亲颜曷在山脚下捡回来的汉女,彼时十三岁,生得容貌娴淑,寨子里都唤辛夫人。辛夫人与颜曷同房后一直恩爱有加,十五那年生下颜麾,二十生颜康,却不料颜曷病逝后没多久,竟被玉门边上代城城主白鎏抢了去。听说被白鎏圈禁起来,五年间又给他怀了两胎,大的现下已三岁,小的一个眼看也要出世。
一席话听得颜麾横眉冷竖,粗糙的大掌捏捻着长弓:“没兵没卒又能奈得了他何?慕容七倒是说过能帮我们,但要给他兄弟二个炼制兵器,如此一来等于参与了逖国纷争,寨民们便没了安生日子……再想想吧。”长叹一口气,忽而抬头看见场外一行陌生脸孔,不由眯眼问:“那边站着的都是些甚么人,如何看起来好不面生?”
颜康这才记起正事,连忙笑着解释道:“哦,说起来还真是险中走运。那郭盖设了埋伏,带去的弟兄都被抓了,连带二弟我也差点被堵在栖鹿谷回不来。幸得遇到貂云兄出手相助,方才得以脱身。”
用刀鞘指了指一袭黑袍束身的萧孑,示意哥哥看。
颜麾顺势看过去,落幕下皑皑雾气迷茫,光影些微朦胧,只见马背上一名二十三四的中原汉将,五官俊逸非常,气宇凛冽,微抿的薄唇似勾勒着一抹傲视群雄的桀骜,天下间这等人物还是少见。
便微皱眉头:“眼下江湖朝廷诸多混乱,二弟交友须得谨慎……貂云,你可知他具体何方人士?”
“倒是不曾问起。只说是汉军营里一名小将,偷卖了军饷被告密追杀,我见他暂无去处,便邀进山寨小住几日,也算是表一番谢意。哥哥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不如把他叫过来聊上二句。”颜康有些意外,还以为带一队人马回来,哥哥应该感到高兴。
颜麾的目光从将士们身上一个个谨慎地扫过去,定在人群后最纤瘦的芜姜身上。芜姜脸花花的,眉眼间却很是好看,十四五岁的小模样,看起来一点也无害。
前些日子慕容煜进寨谈条件,把这小子看得差点儿目痴,现下又捡回来这么个小娘炮……小子。他心里叹气,但现下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向来什么都由着弟弟,便好笑地拍拍颜康肩膀:“罢,既救了我颜麾的兄弟,那就是我颜家寨的恩人,好生招待着便是。你也别站着,回去后先把伤口包扎了,其余事项且等明日再议。”
“诶,好,那我这就去了,哥哥好生歇息!”颜康这才高兴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一跃跨上马背,对萧孑解释道:“刚才那个是我大哥,最是侠义好客。上一回被郭盖一箭射中肩骨,气上加伤,一直也没能好,回头安顿好了再来叨扰他。”
那边厢颜麾隔着昏蒙雾气对萧孑拱手,萧孑凝了颜麾一眼,抱拳回礼:“郭盖此人急功近利,擅长打速战,对付他最好是用迂回与消耗之法。”
“哪那么容易,边塞第一大粮商被他供着,嚣张得不得了,旁边几座城的城主都被他得罪了个遍。想拖到他城里无粮,不知道得等到甚么时候。”雅妹在一旁插嘴。
萧孑蓦然想到八卦谷里的傅老伯,因他女婿正在代城为商,便随口一问:“莫非姓赭么?”
“正是,叫赭青山,看来貂云兄对这一带也很是熟悉。走,先去给你们安排屋子,改日再好好向你请教。”肩背渗血,丝丝冰凉,颜康龇着白牙笑,双腿夹紧马腹欲行。
雅妹望着夜色下萧孑玉凿般的隽颜,满心满目里的憧憬,好半天才扭头回神:“得,二少寨主还是先行回屋吧,这些琐事平素都归雅妹打理,寨子里哪儿有空屋我比你熟,我来安顿就是。”
颜康看了下自己的伤口,一路策马奔波,委实有些体力不支,便对萧孑歉然笑笑:“那拜托义妹,须得将我貂云兄照顾好,不然回头罚你。”说着瞪了芜姜一眼:“小子,走。”
噔噔打马先行。
雅妹对芜姜眨眼睛:“还不快跟上。”一边说,一边自己在前面带路。
将士们陆续从旁随上,芜姜和萧孑伫在人群中不动。
芜姜看向萧孑,萧孑侧着冷脸目不斜视。
她笃定这家伙其实还喜欢自己,不然就不会问自己是不是他的人、肯不肯服他的管。但天底下哪有这样偏执的爱呢,要么就是他的人,要么就两不相干。她现在根本没准备好把身与心全部交付给他,他更是为了一己的性命安危,随时都能把她舍出去。她后来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倒不如说是露水鸳鸯更合情理些,谁都只给对方五十分,多余的顺其发展。
芜姜迎着萧孑郁郁的眸光,撞着胆子:“你路上说我的那些绝情话,我全都听见了。最后问你一次,你不准备留我吗?你不留我,我可就真走了。”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又分开。
小辣椒,都说了不要她,一路上还是不缠不休地随上来。早先尚隔着五米,后来越随越近,跟在自己与雅妹的中间靠后,稍一侧眼就能看见她。
简直磨人的命。
萧孑心里都是气,冷长的凤眸凝着寒凉夜空,漠然打着马:“既是听见了,还随来做甚么……是我的人就留,不是我的人,愿去愿留尽随你意。”
真是可恶呐,一个大男人也要女孩儿家哄。
芜姜小嘴儿一撅,调转方向了:“那我可就真走了。只告诉你这一次,我没想和你吵架。你要是想与我和好,最好尽快,不要等我喜欢上别人,到时候就不用你帮我找棺木了。”
说着“驾”一声,追着颜康的踪迹去也。
那背影娇犟,肩头上碎发随风一拂一拂,分开这些日子也不晓得怎么过的,瘦得腰儿只剩下盈盈一小把。
萧孑一口气差点梗塞,他的人生,自从重遇见这个小妞,一切就乱了。所有的打算都是围绕着她转,一切的计划都因着她而改变。除却穿衣吃饭与杀人,几乎的第一次都是与她一起完成。这个一开始被他当成个小丫头的女人,她现在被他孵化成了女人,她却不把他当做个男人。
如此不对等的付出,就这么笃定自己那般离不得她么?
萧孑决定试着对芜姜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