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今年格外冷,他也舍不得走出来。
梁徽来了,祝知宜也不好再详看那些写满君王心事的木牌,只得按压下一颗躁动的好奇之心,早知在他来之前看快些就好了。
梁徽为他剪下几杆花叶繁茂的梅枝带回去水培,祝知宜拿在手上,风姿俊雅的人满怀浅素梅枝,暗香盈袖,过往宫人侍卫无不瞻望。
路过从前嫔妃住的西十二宫,祝知宜想问梁徽为何遣散后宫,前朝又如何交代,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晚膳开了铜炉锅子。
梁徽命人将医正开的滋补调理的药材与羊肉一同熬汤,汤底香浓,但再多珍品也遮不住一股药味。
祝知宜皱眉道:“皇上下次让人分开煮,不必沾这药气。”
药不能乱吃,是药三分毒,吃得多了没病也得得病了。
“不必,”梁徽根本不当回事,“我想同你吃一样的膳食。”他要尝祝知宜吃过的苦,还要牢牢记住。
祝知宜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上一副药味道极其难闻,他时常下咽后又吐出,梁徽冒雨出宫到市汀买了从前逛庙会时他喜欢的蜜饯果子。
也不差遣人,就亲自去,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偷偷在偏房换了干净衣衫、把自己也烘暖了才来寝殿喂他吃药。
祝知宜知道,他都知道。
知道梁徽每次回来都先把自己的衣裳烘暖了才来靠近他;知道他手臂内侧筋脉凸显的皮肤用朱砂刻了自己的表字;知道他夜半惊醒会在漆黑中默默凝视自己很久;知道他会把自己占了膏药和血脓的贴身衣物亲手洗晒不假下人之手……点点滴滴,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他什么也不会说,只是默默地做了很多,也不把这些好当回事。
可祝知宜无法不当回事,无法佯装不知,视而不见。
如今眼前这个梁君庭不耍手段不算人心,却更令人沉陷难以招架。
是他太怯懦,不敢一试,这样想来,实在是很对不住人家。
不能喝酒,祝知宜倒了半碗汤,端起:“臣敬皇上一杯。”
梁徽讶异,放下给他烫蔬菜的筷子:“怎么了?”
“没怎么,梁君庭,谢谢你的照顾,我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他也没有放弃,但总是做好了自己病入膏育的准备,他不得不承认,是梁徽强大的意志和无时无刻的陪伴让他感受到了安全感和希望。
梁徽张了张口,给自已倒了半碗汤,没多说什么。
因为不必再说,表白、挽留、诉衷情,都不必,有些东西也不是再能用嘴巴表达出来的,情意太浓烈语言和文字便承不住它的重量,只能靠行动,对方自然而然能感受到。
祝知宜又郑重道:“还谢皇上圆了臣一直以来的心愿,这一杯,代臣祖父、祝氏同门谢皇上。”
这是他们最开始相遇的契机,今日也能得出一个完满的结果,他们都得偿所愿,祝知宜很欣慰,一直横亘在心中的千斤重担终于放下,他的人生都好像变得轻松了。
梁徽继续给他布菜,道:“不必谢我,是他们须得谢清规。既然心愿已了,那往后便好好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还有我这个后盾。”
这是实话,无论祝知宜最后有没有留在他身边,是做夫妻还是君臣,他都希望祝知宜今后能过潇洒肆意的人生,他永远在他的背后。
祝知宜淡笑,真诚道:“要谢的,梁君庭。”他想了想,低声认真问,“你觉不觉得,我们当朋友也很好。”夫妻寻常见,知己却难求。
“……”梁徽不觉得,便没有说话。
祝知宜说:“我想趁着明日放晴去祭拜祖父。”
梁徽下意识想说“我陪你去”,又收回了话,祝知宜回京后第一次去祭亲,大概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人在侧反倒不便,他道:“好,我命人备好香火页品。”
祝知宜:“不必麻烦,祖父不在意那些,我就和他说说话。”
虽是这么说,梁徽还是备好了祭拜贡品,又多番嘱咐随从御侍严加守卫才去上朝。
入祠堂要带祭稿,祝知宜直默默摊开自己的手,又握成拳,来回试了几次,有些担心自已的手握不稳笔。
他有一支长白兼毫,是祖父在他入南书房时赠他的,一直用着,乡试、会试、殿试,入了宫也随身带着。
书房里没找着,便寻进了耳廊的厢房,乔一说自三年前梁徽迁至凤随宫就把他所有东西都珍藏起来封存至厢房。
一踏入门,祝知宜瞳孔微微一缩。
第85章 香堂
厢房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香堂,却不立佛像、不事祭拜。
四柱九梁、楠木悬宇上,巨幅版画、水墨、工笔、钿金壁画,巨像玉雕、木塑、石像,皆是同一个人。
执笔习字的祝知宜、月下舞剑的祝知宜、低首饮茶的祝知宜,逛庙会的、放花灯的、昂首策马的……
一帧帧一幅幅栩栩如生生动通真,彷如昨日重现,和梁徽的点点滴滴也如画卷层层级级铺展开来。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巨幅庞物给人巨大的冲击感和震撼感。
角角落落每一帧、每一件都饱含梁徽浓烈、压抑、汹涌的、缄默的情感,结成一张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将祝知宜包围,他想逃脱而不能。
祝知宜身置庙宇,仿佛真的在梁徽的手中重生,幻化成那些个仙子腾云的、持柳莲座的、九天观音像的神明,静观自己最虔诚的信徒为他打造的辉煌堂殿。
他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美,是梁徽在记忆中把他美化了。
梁徽那种冲动直接的表达处处透着一种纠结的矛盾感,哀美、悲痛、压抑,却又透着强烈不可摧毁的生机和希冀。
笔脚苍劲、干脆利落、甚至勾划狠厉,却让玉器、雕像面朝着阳,被金色日光烘着暖意,仿佛很随意,但每个细节极体贴周到,仿佛是他呕心沥血、用无限精力和血汗雕琢供养着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