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支着舍粥的草棚,草棚外挂了写着“焦”字的旗幡,衣衫褴褛的老弱灾民列队缓缓蠕动中,有的人手中捧着破碗,但更多的人连破碗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捧了滚烫的粥,狼吞虎咽往口中送。
焦成俊立在马车旁,对车内的穆明珠道:“此处腌臜,殿下只在车内看一看便罢。”
穆明珠却没有听他所言,径直下了马车,往那舍粥处行去。
齐云紧紧跟随在穆明珠身后。
焦成俊微微一愣,也跟上去。
穆明珠上前,看清了那大桶中的粥,其实稀得可怜,就是一餐三大碗灌下去,也不过只是饿不死而已。但那些灾民排在长长的队列中,忍受着放粥人的白眼与斥责,等上半日,却不过只能得到一勺而已。这里的情景,与方才地下拍卖场中,分明是一个世界,却天差地别,叫人不由得有些恍惚。
因为饥饿与痛苦,那些灾民见了穆明珠等派头实足的贵人,也没有像普通百姓那样跪拜或闪避。他们面上只是麻木,目光也只是麻木,大约维持呼吸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再没有多余的心神分给这些所谓的“贵人”。
穆明珠看了几眼,因焦成俊在侧,便回到马车上,一路回了金玉园。
临到园门外,穆明珠道:“本殿看了那舍粥之处……”
“是。”焦成俊恭敬应着。
穆明珠不悦道:“怎得只挂了焦家的旗子?把本殿和母皇都放在哪里了?”
焦成俊一愣,忙
道:“是草民家中想得浅了……”
穆明珠道:“你们明日再打两个旗子出去,舍粥每人再加两碗,一碗是本殿的,一碗是母皇的。”
焦成俊真没料到她这样年轻,便能如此直白无耻,倒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应了,连连认错。
穆明珠这才道:“你去吧。本殿今日乏了。”
焦成俊笑道:“那草民明日再来陪殿下同游。”
穆明珠未置可否,待他走后,便下了马车,徐徐步行往园内走去。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望着前方女孩的背影,黑眸中闪过淡淡的迷茫。
大约没有人清楚,他对于穆明珠的一言一语是多么了解。
女孩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说话时音调的起伏,笑容底下藏着的情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从他十一岁入宫那年前,有关于穆明珠的一切,他悄悄看过、听过太多,无一或忘。
女孩是擅长说谎的,时常面上笑盈盈的,其实长睫毛下的明眸中藏了许多机巧的心思。
从前他能看穿她的每一次谎言,只是他什么也不会吐露,虽然他那时候能为她做的也有限,送她爱吃的水果,赠她喜欢的骏马,盼着能多看一眼她的笑。虽然自从赐婚旨意一下,他的存在,便是叫她恼怒的根源。但他总还是奢望着。
可是近来一切都变了。
齐云说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在皇帝圣寿前夕,他忽然开始看不清公主殿下。
她有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又像是完全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她。
他曾经能准确判断女孩话语中的真伪,可是好像在一夜之间,女孩说谎的能力精进了太多。
她的真话可以听起来像是谎言,谎言却可以在最诚恳的目光下道来,令他几度为之迷乱。
他掌握了所有刑讯的手段,没有一个犯人能逃过他的审问,如果给他时间,他本可以凭借理智去厘清事实。
可是最糟糕的是,公主殿下近来待他不再冷若冰霜。
而每当她轻轻向他靠来,金色的裙裾闪着光,明亮的眸中也闪着光,甚至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便已经全然扰乱而来他的心神。
面对她,他再没有权衡
利弊的能力,没有深思熟虑的举措,唯有一颗因为妒意与爱意夹杂,而不堪压抑的心。
没可能啊,她与他之间,犹如云与泥,真的没可能。
可是放不下啊,真的放不下,佛也不能救渡他。
大约是因为少年投射在她背上的目光太过灼热,穆明珠如有所觉,脚步一顿,回首向他看来。
齐云慌忙收回视线,攥紧了腰间长刀。
“齐云。”穆明珠向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同行。
齐云微微低头,让帽檐遮去自己的神色,压着步子,尽了全力保持镇定,停到错后少女半步的位置。
“方才在那拍卖场上,你说什么傻话?”穆明珠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几分和气,她明明比齐云还要小两岁,此时却像是姐姐的口吻,道:“做什么拿自己跟鲜卑奴比?又说什么黑刀卫能与猛兽搏斗?”
齐云喉头微动,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示意从人都离远了些,低声道:“你不觉得这扬州城中会出现鲜卑奴,有些古怪?”
齐云定定神,其实在拍卖场中,他便已想到了其中不对之处。
只是当穆明珠还未举牌的时候,他在暗处凝视着她,见她握着牌子的小拇指轻轻一翘,他便知晓她动了心思要买那鲜卑奴,一时间什么都忘怀了,只想要拦着她,不令她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
此时稍微冷静下来,齐云轻声道:“殿下放心,臣已令下属去查那拍卖场,探寻那鲜卑奴的来处。”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乖觉。”又道:“小心些,别给人察觉了。”
齐云被她一赞,拼命压抑的心又开始疯狂跳动,却只能垂首低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