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完,穆明珠轻轻抬头,透过朦胧的泪水,有些试探地看向皇帝穆桢。
皇帝穆桢抚着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身体后撤,稍微坐开了些,道:“想法挺好。只是不巧,齐云不在建业。”
穆明珠便道:“那齐都督是还留在扬州?扬州来建业,也不过一日光景。”她闭门韶华宫中十二日,唯一见过的外人便是每日为她看诊的薛医官,她不该知道外面朝堂上的动向。
皇帝穆桢看着她,笑道:“看来这阵子真是养伤了。”便告诉她,“齐云已经北上领兵,驻军上庸郡,防范梁国骑兵再度南下了。”
穆明珠一愣,牢记自己此刻的人设,小心望着皇帝,低声犹疑道:“齐都督如今远在边关,为国御敌,女臣却在后面与他解除婚约,是不是于国事……不太好?”
皇帝穆桢思量着,淡声道:“是于军心不利。”
穆明珠便尽最后一丝努力,争取道:“但若不是女臣要解除婚约,而是齐都督主动解除婚约呢?将士们便不容易受影响了吧……”好似她还是很希望解除婚约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影响母皇的国事,因此换一种方式、曲线救国罢了。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道:“公主有何妙计?”
穆明珠也抬眸望向皇帝,道:“齐都督对女臣并无情意,他一向忠心干练,若母皇能下诏询问婚约一事,齐都督必能体察上意,主动……”她轻声道:“推了这桩婚约。”按照皇帝穆桢的说法,在穆明珠的视角里,她是不知齐云情意的,两人自有婚约以来见面便是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赐婚,不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齐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她会认为,此时只要皇帝稍加暗示,齐云便会主动请退婚约。
穆明珠不但是坚持要解除婚约,而且是哪怕自己被退婚、名声扫地,也一定要与齐云分开。
皇帝穆桢轻声道:“果真如此,到时候公主面上可不好看……”
穆明珠已经止住哭泣,昂然道:“不过些许
流言蜚语,又岂能伤女臣分毫?”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倒是喜她这份豁达勇敢,见她如此坚定要与齐云解除婚约,多半是还惦记着右相萧负雪,又有些难以决断。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似有些疲累,后仰靠在枕头上,道:“罢了。从前你那几个哥哥的婚事,朕都不曾如此费心过,只留意了这一次,还闹得你们都不快活。朕不再年轻了,也不懂你们的心思,索性就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你私下里跟齐云说好了,寻摸出个退婚的章程来,到时候告诉朕便是。”这也是常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很少需要自己一件件去想解决方案,多半是在李思清等人拟定的方案中做选择——当然选择往往是最难的,朱笔落下去,就意味着万千人的生活。
皇帝穆桢这样说,其实便是把退婚一事交给穆明珠去自行处理了,给了穆明珠很大的自主权。
穆明珠自然是“大喜过望”,忙虚弱起身,要叩谢母皇恩典。
皇帝穆桢虚扶她起身,嗔怪道:“咱们母女说话,怎么动辄谢恩请罪的?”便细细问她这阵子吃了什么药,在韶华宫中几时起、几时睡,又看了什么书。
鉴于皇帝案边堆着的那两摞还未批阅的奏章,皇帝穆桢能抽出时间来,与穆明珠“闲话家常”,不可谓不爱重。
穆明珠前世今生加在一块,都不曾与母皇说过这么多“家常话”。
她犹记得这具身体五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母皇,是在一个大型的庆典上。
她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大病初愈,可是也没能得皇帝一句话垂问,只是给宫人领着,跟在两个哥哥身后,隔着长长的大殿,行礼时遥遥望了母皇一眼,便又给宫人领下去了。
不管是五岁的她,还是现下十四岁的她,都是皇帝穆桢的女儿,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是母皇对她的态度却变了,变得更加“重视”她了。
这不是因为母皇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还有个女儿,而是因为她在扬州闹出来的这场风波,终于赢得了母皇的“尊重”。
穆明珠心里清楚,母皇留她说话不
只是为了表示怀柔的态度,更是因为扬州城内外许多事情还未说透。
但既然母皇已经说过不论朝政、只谈家事,这话题自然不能由母皇提起来。
穆明珠便在皇帝穆桢啜饮蔗浆润喉的谈话间歇,惭愧低声道:“女臣恨不能常伴母皇身侧谈天,只是心中还有一桩密事。”
“哦?”皇帝穆桢抬眸看来。
穆明珠低声恳切道:“这桩秘密干系甚大,女臣不敢隐瞒母皇。”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站起身来,淡声道:“你养伤日久,也该走动走动——桂魄湖上秋景不错,随朕去一观如何?”
桂魄湖乃是皇宫内的一处人工湖泊,周围遍植桂花,一到秋日,金桂满岸,清香怡人。
湖上水榭四面通透,两人若是在水榭中赏景说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穆明珠便跟在皇帝穆桢身后,乘辇车往桂魄湖而去,路上理顺着思路,回忆着方才的应对,不曾有什么疏漏,至于桂魄湖边乃止,下辇赶到皇帝穆桢身边,错后半步,跟随而行。
于是皇帝与穆明珠一前一后,登上了桂魄湖中水榭,命众宫人都等候在岸边。
水榭中有早已备好的茶点与已经点燃的香线。
“说吧。”皇帝穆桢负手立在水榭之中,远眺着桂魄湖上莲花凋敝的秋景,不喜其衰败之色,不禁蹙了蹙眉头——因这一向削减宫中用度,表率俭省,这等每日修饰湖中花木的开支便不足了。
穆明珠望着皇帝的背影,清楚这已不再是同她脉脉温情谈家常的慈母,稳住心神,低声道:“女臣在扬州城中查出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反大案,相关罪证与人证也都已经移交给朝廷。但这焦家亦不过是一名小卒子,其背后竟然更有庞大势力。”
皇帝穆桢仍是望着湖上秋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自古以来,这等蓄意谋反之事,从来不是几个人的一时兴起,背后定然是有一股势力的。
穆明珠又道:“女臣原本上奏的内容,只敢说了有证据的部分。还有更惊骇的幕后主使,女臣虽探知了内情,却已无证据,不敢写于纸上呈送母皇,只敢私下
奏于母皇知晓——那扬州焦家的背后,竟是陈郡谢氏。”
皇帝穆桢终于动容。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让皇帝穆桢更加惊骇的,却是穆明珠接下去的话。
“陈郡谢氏,与故章怀太子之孙、现今的歧王周睿来往甚密。”穆明珠沉声道,每个字都吐的清晰缓慢。
“来往甚密?”皇帝穆桢玩味着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