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樱红此时入内禀事,秦无天望着眼前年轻公主殿下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当初在扬州盘云山顶石桌前初见会谈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不再是野山上的匪徒,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官儿——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却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又将往何处走?
樱红附耳低声道:“殿下,朝中派来的人,问虞先生农事的。”
穆明珠了然。
雍州丰收的消息,她是如实上报的。
随后母皇便下了诏书,详询雍州农事上的新办法。
穆明珠并没有藏着掖着,说动虞岱,要他把种种举措都写下来,抄送朝廷。因虞岱要往雍州各处查看实地的水土气候,所以也跟着穆明珠来到了新野。只是他身体到底是残损了,连日劳累之下,写书又是耗神的事情,也难强求一气呵成,不过哪日精神好,便提笔写上几页。朝廷的人却是一趟又一趟来,眼巴巴等着虞先生那几张薄薄的纸——因为建业城皇宫中皇帝立等着呢!
穆明珠在近旁看着,很难说虞岱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哪怕是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还有精神翻几页山水游记的杂书看。但若要说看书跟写书原不是一回事儿,也能解释得过去。
只是在穆明珠想来,因为那被流放的一十五年,虞岱心中对于皇帝未必便没有怨。
“问虞先生几时得空,便领人过去。”
“是。”樱红应下来,又奉上一只锦袋,悄声道:“回雪大家送来的。”
自穆明珠来到雍州之后,朝中派来的第一位宫中侍从,便为回雪捎带了一次东西。那侍从名唤马敬,据他说与回雪乃是同乡。此后凡是马敬来雍州送信,通常都会帮回雪捎带一点送给穆明珠的礼物。
穆明珠打开锦袋口,往里看了一眼,见仍是几张精致的丝帕,捡了一只在手,于阳光下端详。
关于谢琼的消息,便是在此时由林然送来的。
常宁县驴市。
八月初三,正是驴市开场的日子,整个市集人山人海,在贩子买家的议价声中,夹杂着高低粗细各不同的驴叫声。
谢琼一身便装,在家丁保护下,徜徉于这驴市之中。
对他这样的爱驴之人来说,如此热闹的驴市堪比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国。
他左顾右盼,见这一头心喜、见那一头也流连,一趟驴市未逛一半,身后的家丁已经牵了七八头新买下的驴。
忽然见前面人头攒动,都围着一卖家看。
谢琼便知必是有好驴在此,因快步抢上前去,却见是个大卖家,几个伙计正往柱子上拴那些极年轻精神的驴子。然而引得众人围观的,却并非那些长成的驴子,而是在卖家手中牵着的一头小驴。
那小驴像是才落地没一两个月,双眸干净极了,还不到人大腿高,最奇的是它通体白毛,没有一丝杂毛。
竟是一只极为罕见的小白驴,实乃驴中玉雪可爱第一等。
谢琼一见便喜欢上了,便扬手示意。
他身后家仆立时开口问价。
那卖家原本正对众人说这小白驴乃是异域珍品,听得这一声,回过头来。虽然喊他的乃是家仆,但那卖家绝不会错认真正的买家。
谢琼那雪白细嫩的肌肤,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下裳前压着的玉佩,无不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卖家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牵着那小白驴的绳子,往谢琼所在的方向虚虚一送,道:“一百金,郎君牵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也不怪众人惊讶,实在是这卖家的叫价太离谱。
要知道就算是最精贵的大走骡,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
这样一匹矮小的驴子,不过就是占着一身白毛、能否养活还未可知,竟然敢叫出一百金的天价。
无非是这卖家走南闯北、眼睛利,一眼看出了谢琼出身富贵,要捉他做个冤大头罢了。
众人齐齐转头,都往谢琼面上看来,要看这富家公子买是不买。
谢琼只管喜欢,哪管什么金银,一笑点头,便要应允。
家仆在他身后提点道:“郎君,咱们这个月只剩二十金足用了。”
谢琼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虽然是下一代的谢家家主,然而现在的一切用度,却还要从叔父谢钧那里走。
谢琼也当真是率性,又喜爱那小白驴,遍身上下一寻,托起随身的玉佩,对那卖家道:“我这里有一组祖传的玉佩,你拿去转手卖掉,可值三百金。”
那卖家却不能轻信,他走南闯北、各种骗术见得多了,因笑道:“这样贵重东西,该往哪里卖小人都不知道。不如郎君差人换了金子来,小人就在这驴市中,至日暮都还在的。”
众人轻声笑起来,明白卖家的担忧,打量谢琼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转为研判。
便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一百金,这驴子归我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队格外挺拔俊秀的男女簇拥着一位少年郎君——说是少年也不妥当,他虽然穿着一袭蓝色的男子骑装,然而面容秀美,唇红齿白,眸光流转间有几分女子气。与其说是少年郎君,倒不如说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一开口便是一百金,岂是寻常人家?
谢琼大惊,见那人交割了金银、仆从牵了小白驴便走,忙跟上去,连声道:“贤弟!贤弟!贤弟留步。”
穆明珠应声止步,她身边跟随的秦无天等人却都转向谢琼、暗中戒备。
谢琼一见这架势,忙脚下一缓,解释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那小白驴——愿意以双倍价格买来,请贤弟成全!”见穆明珠神色不动,又道:“三倍如何?”
穆明珠瞥了一眼安静跟随的小白驴,又看了一眼谢琼额上急出来的薄汗,轻轻一笑,慢悠悠道:“哦?兄台也爱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