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辛笑道:“你知道是哪一座?”便招手要那孩子过来,笑道:“你给我们说说,说得好,给你一个饼子吃。”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往他们的大火堆边走上来几步,他身后的乞儿们似乎有人想要他回去,但他没有听从。
“当初皇帝还是秦王,带着取真经的队伍出了建业城。”那乞儿虽然身上脏污,但口齿伶俐,又被那饼子勾着,知无不言,“那天跟今晚一样,也是下了很大的雨。我原来的师父——”
学子中有人笑道:“你还有师父?”
那乞儿道:“教我讨饭的师父。那日我们没讨到饭,眼看要挨饿,师父便带我往五里之外的一座寺庙去。那寺庙是告老还乡的范侍郎出钱修建的,寺庙很大,师父认识那里看守菜园的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心善,每次师父跟我讨不到饭,便去范家的大寺庙,那老和尚总是想办法给我们盛两饭碗出来。那晚雨下得好大,还有闪电,路上又泥泞,还没到菜园,我便摔倒了,师父正要拉我起来——忽然就听到马车的声音,不是一辆,也不是十辆,大雨中数不清的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虽然下着雨,但是那些马车驶过之后,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好深,不知道拉着什么货物。马车过后,是望不到边的僧人。我跟师父跪倒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僧人总算都过去了。师父这才带着我,又往菜园去。”
学子中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新君就在那些僧人之中?她当初可是剃了头发的!”
又有人呵斥那学子,道:“你急什么?听小师父把话说完。”不知不觉中,把小乞儿尊称成了小师父。
那乞儿继续道:“那晚的僧人实在是太多了,连看守菜园的屋舍中都坐了十几名僧人。我跟师父到了菜园,原本想吃过饭,帮老和尚做完活便走。老和尚心善,说外面风雨大,留我们住一夜。我们便留下来,谁知道我师父半夜发起高烧来。他年纪大了,又饿了两日,晚上给雨浇透了,受不住……”他说到这里,语带哽咽,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办法,去求老和尚,老和尚又去求大和尚。后来他们说虚云高僧在,不知道虚云高僧肯不肯帮忙,一层一层求上去。”
学子中有人诧异道:“是济慈寺的虚云高僧?”
又有人道:“那果然救了你师父?”
那乞儿摇头道:“虚云高僧发慈心,见了我师父,可是说我师父大限已至,强留不得了。”他抽了抽鼻子,也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也许是因为饥饿让他没有多余的能量去表达悲伤,只是一径讲下去,道:“师父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求高僧给他超度,想着师父说不愿意再来人间受苦,就想着要他莫要再投胎来了。都说佛家有极乐世界,便叫我师父去那极乐世界好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去,佛家的极乐世界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给他烧的纸钱,也不知够不够用。”
他这样一个自己都吃不饱的半大小子,还能想着给死去的师父烧纸钱,也算是有心了。
围坐火堆旁的学子全都安静下来。
破旧的寺庙中,只听得到外面的风雨声,与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哪怕这些学子是寒门出身,但他们的家庭还能供养他们识字,乃至于依靠朝廷的资助年复一年读书上来。对他们来说,像小乞儿这样的故事是遥远而震撼的。
哪怕这样的故事,对于小乞儿来说是每天都在上演的。
“对了。”那乞儿怯生生望向胡辛,这是方才说要给他饼子吃的人,“那虚云高僧说我有慧根,给我留了字条,说等大事定了,要我拿字条去济慈寺。”
胡辛先递了饼子给他,诧异道:“虚云高僧给你留了字条?那你怎得还……”在这破庙中安身,在城外乞讨。
那乞儿忙不迭接了饼子,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守山门的兵不让我们进。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两次,还没等走到寺门,便给巡查的兵老爷抓住了,险些送了命。”
济慈寺乃是天下第一寺,是皇帝上香之处,自然不是闲杂人等能擅自进入的。
虚云高僧留了字条,有心帮这小乞儿。谁知这小乞儿却压根上不得山门、入不得寺。
那乞儿已三五口把饼子下了肚,舔干净指尖的饼屑,把手指在脏污的衣裳上狠蹭了几下,从怀中珍重地捧出一只叠成方形的黄纸来,送到胡辛眼前去,讨好笑道:“先生,您能帮我看看写的什么吗?”当初虚云高僧给他写了字条,他只顾着哭师父,倒是忘了问上面的字。而他身边并没有识字的人。
胡辛小心接了那黄纸,入手便知不是寻常纸张,虽然色黄,但光洁平整而又厚实,不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
纸上的字冲淡平和,望之心静。
“这小师父不曾说谎。”胡辛把那纸上的字念给小乞儿听,道:“你拿这纸上济慈寺,不管是谁都会接待你。你不曾把这字条给济慈寺的守兵看吗?”
那乞儿愈发珍惜,收好那字条,重又藏在怀中,叹气道:“先生,您看我这身打扮,兵老爷哪里会等我掏出纸来?”他顿了顿,轻蔑道:“况且那些兵也未必识字。”他自己也不识字,这轻蔑并非真的轻蔑,而是因为在守兵身上受的磋磨多了,心中愤愤不平、却又不能发泄罢了。
他打量着胡辛等人,小心问道:“先生,您能带我去济慈寺吗?若是有您说一句,那些兵大约就不敢拦我了。”
“这……”胡辛微微一愣,他只是地方上来的一个学子,也不曾去过天下第一寺,并不敢保证济慈寺的守兵能给他这个面子。
暗夜中忽然响起压水而来的马车声。
原本安静坐在右边的几名商客忽然起身。
当他们坐着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可是这一下起身,四个人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动作,不像是寻常的商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扈从。
在这四人走向庙门之后,那素色锦衣的郎君才缓缓起身,行过众人身旁,低声歉然道:“在下的马车来了,先行一步。”
他走到火光照亮的地方来,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清贵不似凡间人。
孟非白目光落在那乞儿身上,微微一笑,柔声道:“在下正要去济慈寺为亡母上香,小师父可愿同行?”
那小乞儿仰头望着他的笑容,饱尝疾苦锻炼出来的机警与戒心,竟全然融化。
马车停到了破庙之外,四角垂下的金铃细细作响,如歌美妙。
“愿!愿意!”小乞儿不顾角落里伙伴们的阻拦,冲到孟非白面前来。
孟非白便牵了那小乞儿的手,又对众学子轻轻颔首,转身往破庙之外走去。
他锦衣华服,竟是丝毫不嫌小乞儿脏污。
金铃声遥遥而去,众学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风雨中一间破庙,竟同时容下了三种人生,有孤苦艰难如乞儿,有求学奋进如学子,也有如孟非白那样——生来便已经在许多人的终点线上。
胡辛看向张彬,笑道:“远木兄羞惭否?这人虽是商贾,心地却好。”他说的是方才自己邀请那商人来坐,张彬却冷淡抵触。
张彬皱了皱眉,他与胡辛乃是同窗,关系又极好,否则胡辛也不会对他直言。
张彬亦直言道:“我等入建业为了何事?与商贾混在一起,终是不妥。”
胡辛便不作声了。
次日,孟非白果然依言带了那乞儿入济慈寺,并于佛前为亡母上了一炷香。
这济慈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但除了初一十五的头香,平时若要在此处上香,就只看你兜里银子够不够了。
对于孟非白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