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的神色和缓下来,笑骂道:“为殿下们接风,岂是你做奴婢的能说得出口的话?快快下去!做好你们的本分事才对。我且为殿下们引路安置,你们分派出两名宫女来,暂且贴身服侍着。”
这话却是让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喜色。太|祖规矩,女孩儿家要富养,公主的规制自然也就极高,身边伺候着的,光是大宫女就要四个,嬷嬷少说也要两个,更别提那有品级的两名女官了;皇子虽然弱些,身边却也要有两名年长宫女伺候着,取其谨小慎微。如今刘颐、刘颉姐弟初初进宫,身边别说宫女,连个曾经伺候过的丫鬟都没有,可不是她们上位的好时机?未来虽比不得青杳,却必然要占个好位置了!
当下便有宫女上前,毛遂自荐道:“奴婢梅枝,是先帝书房里磨过墨的,殿下若不嫌弃,便留我一个在身边使唤吧。”
她的行为自然是不合规矩的,青杳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刘颐身后,似乎是要让刘颐自己去处理。
在旁人眼中,大概就是青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没了青杳在旁边,她这个公主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村姑,什么事都做不成——然而她却知道,青杳是在为她提供一个机会,一个令这玉藻宫中侍奉之人认识自己的机会。
——她们似乎认为,听见“侍奉过先帝”几个字,她就会被拿捏住,乖乖把人接过去呢……
但是很可惜,她刘氏阿颐,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会被人拿捏的角色。
她便垂下眼帘,握着阿弟的手,淡淡说道:“侍奉过先帝?那自然是极妥当的人了,我又怎么敢说使唤呢?若是姑娘不介意,我阿父那里却还缺着名磨墨的宫女,不若我荐了姑娘去?”
☆、第二十四章
刘颐看得懂青杳的示范,知道自己该对眼前这些宫人敲打一番——即使她们未必会一直留在她与阿颉身边,然而眼下若是能收服她们,总比在这偌大宫室中无人可用的好。但是甫临开口,她却又发现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她们碰钉子,却不知如何让她们去碰个软钉子。
换句话说,她懂得该如何与人针锋相对,却不曾知道作为一位公主时,应该如何恩威并施地敲打宫人。
眼下虽然窘迫,却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刘颐目光微闪,握着阿弟的手不禁又紧了两分——这才只是刚开始而已,若是连这群宫人她都对付不过,以后又谈何去做劳什子公主!
然而她的话的确说得太冲耳,连青杳也不禁向她侧目。那名宫人更是露出了惊讶惶恐的神色,连忙跪在了地上,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明鉴,奴婢实在没有那攀高枝的念头。奴婢自打进宫便在此处当差,说句僭越的话,实在是将玉藻宫当作奴婢的家来看的,又怎会生出那般念头?奴婢心中一点惭想,如今便说与殿下,也请殿下万不要笑我——二位殿下既然成了这玉藻宫的主人,便是我等宫人争先侍奉的主子,奴婢忖着自己一无容貌、二无长处,唯有为先帝磨过墨一事可作资历,便贸然出口,谁曾想却令殿下生出了误会……”
一无容貌、二无长处?
刘颐的目光在她姣好青春的面容、瘦削摇摆的柳腰上停驻片刻,不由冷笑。谁说没有容貌?仅这幅脸蛋就强了刘徐氏许多;谁说没有长处?这一张巧口可不就是长处!
——若是她没有摆出这么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哪怕是吓得瑟瑟发抖也好、用鄙夷嘲弄的目光看着刘颐也好,她也敢相信这叫梅枝的宫女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可是现在?她越是言辞犀利,就越是证明此事已在心中盘桓多时!没准自从刘盼登基,她便不甘寂寞地做起了春秋大梦,甚至在梦中一条条地为自己规划好了道路,早已预设了许多风险艰难,所以才应对得流利自如!
刘颐自己便是个习惯于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自然很清楚这种xiong有成竹的流利言辞从何而来。然而她心中愠怒,却没有露出愠怒的神情,反而莫名回忆起了先前瑶川夫人面对刘徐氏刁难时的神色举止,语气淡淡温和:“倒是我误会梅枝姑娘了,冤枉了姑娘一片忠心。我虽不识几个字,却要委屈姑娘做我的磨墨宫女了。”
听她口气软化,梅枝虽有些意外,却仍喜不自胜地叩了头,道:“殿下谬赞!奴婢哪里敢说什么委屈,能够伺候殿下,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其余宫人见梅枝上位得如此容易,均是目瞪口呆,隐隐骚动起来。青杳见状,便轻咳了两声,对刘颐道:“殿下喜欢使唤什么样的人,便趁此一并挑出来吧。若是趁手,便多使唤上两天,若是不趁手,殿下便告知于我,由我去重新挑选一二,也是不费事的。”
宫人们自然听得懂她话里的警告,重新安静下来。刘颐既羡慕着这种说话水平,又思虑着自己当如何说才能不失风范,便点点头,缓缓道:“如此,便依姑娘所说罢。”
刘颉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此刻却忽然拉了拉刘颐的手,糯糯道:“阿姐,阿颉也要挑奴婢么?”
刘颐低头看着他,微笑道:“你若是有看得中的,便挑一个罢。”
话虽这么说着,她心里却不很想让阿弟挑个奴婢。她与刘颉从小生长在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仅仅面对一些宫人,她便觉得有些棘手了,更何况刘颉才年仅五岁?若是他真挑个奴婢在身边,她反而要担心他会不会被宫人糊弄住,还不如将所有隐患都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慢慢地教他如何识人。
刘颉却摇摇头,露出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情:“阿颉不懂得如何挑人,不过阿姐看中的,就必然是好的。不若阿姐便将这位姑娘给我吧?”
他指了指梅枝,期待地道。
众人都不禁讶然,梅枝更是露出了吃惊神色:“奴婢何德何能……”
“阿姐既然相中了你,你必然是有自己的能耐的。”刘颉理所当然地道,笑容欢喜,“你不愿意做我的侍女么?”
梅枝自然不可能说“是”,当然也不可能说“不”。饶是她言辞犀利,此刻也不得不低下头来,装作沉默。
刘颐心中不禁畅快了许多,也莫名生起了些骄傲心情。刘颉果然不愧是她阿弟,虽然年纪还小,主见还没有许多,却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与阿父截然不同。横竖以她与刘颉的地位,梅枝可以随时换掉。她又与阿弟住在一处,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知晓——是以考虑了一番之后,她点头道:“既然阿弟想要,便将梅枝给了你罢。”
她话中丝毫未问梅枝的意见,而是仿佛将其当作一个物件一般,见阿弟喜欢,便随手送了出去。青杳却在旁边暗暗点头——她本打算在旁边看着,若刘颐实在不知该如何树立威信,便上去帮一把手。如今刘颐做出这番架势,虽则生涩笨拙,法子却切实有用。这群宫人无非是仗着自己伺候过先帝,资历显赫,才敢在公主面前拿乔;而假若她们知道了这点资历在公主面前不值一提,之后自然便会收敛气焰了。
此举还有一点妙处,那便是可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梅枝自然便是那只鸡,此前她显得尽占上风,便令那群宫人们产生了对刘颐的轻视之心;如今却因为姐弟俩的三言两语,情势忽地逆转,让她之前的举动也变得极其可笑,显得不自量力起来。那群宫人自然也会起了敬畏之心,不敢再小觑刘颐姐弟。
不管有心无心,这一对姐弟虽然出身乡野,却绝非愚钝之人。青杳心中暗自有了计较,便重新退到了后面,不再插手。
刘颐暂时还想不到这么多,只是觉得梅枝可恶,下意识地便想弹压住她罢了。而刘颉听见她的话,笑容便也满足起来:“阿姐最好啦!”
他转而又放开刘颐的手,跑到了梅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梅枝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把自己要过去,也没有料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禁紧张起来,却又不敢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刘颉忽然在耳边轻快地道:“阿姐,我听说过,有些奴婢换了主子,是要重新起名字的,对不对?”
这话却是在马车之上,听瑶川夫人的两位侍女说的了。当时刘颐好奇两人名字缘何如此相似,便问了一句,早春便是如此答的。瑶川夫人的侍女,规矩自然是好的,说的话总不会有错。因此闻言,刘颐便点了点头:“阿弟想给她起名字?”
梅枝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怪异。她们这些宫人的名字,自来都是宫嬷们随手起的,也大多都是些花草树木、春夏秋冬的贱名,意思是教在宫中好讨生活。贵人的赐名,自然是十分罕见又体面的,梅枝本该感到荣幸,却又思及到刘颐姐弟的出身,不禁担忧起来——若是起个杏儿桃儿的名字还好,若是这姐弟因见识太短,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名字来,随口唤了她狗妮二丫,可怎生是好?
她正在这里担忧着,却听到刘颉说道:“我听着你似乎言语犀利,ting会说话,不如便改个名字,叫巧嘴吧。”
梅枝顿时目瞪口呆。
☆、第二十五章
梅枝似乎愣在了那里,青杳的神色却无甚变动:“还不快谢过殿下赐名?”
梅枝不得不低腰俯身,感激道:“谢殿下赐名。”
青杳方微笑道:“公主身边有我,皇子身边便要由你来担待了。日后服侍两位殿下,还得多多尽心才是。”
以青杳的资历品级,自然是有资格对梅枝这般训话的。梅枝却思及自己新被改的名字,暗中含恨,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若是青杳出言慢些,也许她还能说动殿下,重新用自己原本的名字,或者再换一个……二丫狗妮之流,不过是落了村俗,日后若被人笑话起来,也只得笑到刘颐姐弟身上;可是这巧嘴,又是个什么事儿呢!日后她走到哪儿,保不齐都有人在背后议论那么两句,说她梅枝白长着一张锋利巧嘴,因此才被主子打趣名了巧嘴!
可还给人活路不给!
她思及前日所见陛下之英伟面容,顿时心中一痛,咬牙大恨。然则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受了青杳训诫,装成一副唯唯诺诺、老实本分的样子,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