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应了声是。
那白玉石桌便置放在玉兰花下,周遭遍是翠色欲滴的玉兰花枝,倒是一处掩人耳目好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在白玉石桌旁,卓印清从长青的手中接过书信,叠好之后收入袖中,手却隔着衣袖柔软的布料不停得摩挲它,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
长青知他还在忧心,出声安慰道:“公子早已将隐阁所有武部撤回来应对,且阁中还有屈易调派人手,齐王必然能成功突围的,公子莫要太过忧心。”
卓印清将手收回到了衣袖中,却并未答话。
两人便如此枯坐,直至东方既白,宵禁终于撤销之时,长青从石凳上一跃而起,搀扶着卓印清走出长公主府的大门,隐阁的马车已然候在了不远处。
☆、第91章
两人便如此枯坐至东方既白,就着晨曦暖橘色的光线,长青能看到卓印清眉梢处被湿重露气染上的细碎水珠。他身上一袭素色锦袍因着晚间的湿气早已失了飘逸,整个人便看起来异常憔悴。
隐隐听见东方传来的一声强过一声的开门鼓声,是宵禁终于结束了。
因着久坐一夜,卓印清起身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长青连忙上前去搀扶,触碰到他的手时,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吓得一颤,惊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卓印清的手四季冰凉,此刻发热,定然是又病了。暗自责备自己太过粗心,长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卓印清没有触觉,查不到冷暖,只迷茫瞥他一眼,脚下便继续向前走。长青无法,只能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一同来到隐阁,屈易早已率着武部的一应人等在卓印清议事的厢房中候着,见到了卓印清,匆忙迎了上来:“阁主。”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语速微快:“情形如何了?”
屈易恭敬道:“突围成功,齐王已在我们的护卫下离开凌安,路线便是阁主早前定的那条,此刻离殷城应该不远了。”
卓印清低低应了一声:“可有人员伤亡?”
屈易侧头一瞥身后协助彦景突围的庚午支的首领赵时,赵时会意,上前几步垂头回答道:“齐王亲卫队死伤惨重,九十七人仅幸存十五,阁内武部三十二人受伤,阵亡在我庚午支,为……九人。”
庚午支一直以来负责监视四方馆,满共才有十二人,便有九人牺牲,剩下的三人只怕要被打散了重新分到其他支去了。
卓印清沉默了片刻,问道:“尸首在哪里?”
赵时阖眸,声音哀恸:“当时情况危急,并未有机会……”
虽然话没有说完,可是意思却明白了。在场之人都知道,以小皇帝的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给这九人留全尸。
“我会将他们带回来的。”卓印清的声音并不大,说出的话却仿佛带着千钧的力度。
赵时的呼吸一乱,苦苦压抑了许久,才湿红着眼眶向卓印清继续汇报道:“齐王在临出凌安前,曾要求见阁主一面,以当面致谢。”
卓印清却摇头:“我会见他,却不是现在。此刻只需按照路线将他快马加鞭护送回彦国,否则等各城都收到了追缉他的旨意,我们便寸步难行了。”
这句话毕,卓印清转向屈易道:“你去向宋源带个话,自殷城开始伪造车马痕迹,殷晋之路为伊始,绕淅河水路,然后陆行途径官洲、岐山、陇岭,最终从禹西开始,直接连到莫国边塞。”
莫国?屈易一怔,却没有多问,领命之后直接退下。
卓印清又向着武部中的其余人吩咐了后续事宜,待到诸事处理完毕,这才注意到天光已然大亮了。他历经了一整夜的忧心与紧张,如今这股劲儿散了,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丝一般,气力不济地坐回到藤椅中。
蒙叔与楚老先生一早便在外边候着,知道卓印清有要事处理,便一直没有打扰。此刻屈易也走了,武部的人也散了,两人方一入门,便见到卓印清一手执笔书信,一手捂着唇低咳的模样。
蒙叔的脚下的步伐一顿,楚老先生却没管其他,抬步上前便抽了卓印清手中的笔。
笔尖上还新润着徽墨,被抽出时就在卓印清的虎口处留下了一道。
“笔都执不稳了,还写写写!”楚老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道,“还嫌自己的病不够重么?”
蒙叔亦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拉住了他,解释道:“方才听长青说公子一晚上都没有休息,我们过来看看。”而后上下一扫他的形容。
此刻的卓印清面色憔悴,沐浴在半敞窗牖处照来的晨光里,整个人苍白得仿佛要随时消失了一般。
楚老先生一探卓印清手腕的脉象,双眉向着中心深深攒起。也顾不得再骂了,楚老先生沉声道:“阿颜呢?”
“在药房罢?”蒙叔提醒道。
楚老先生口中低低“嘶”了一声:“我去煎药,换她来照看阁主。”
这煎药的事情往常都是阿颜来做的,如今突然颠倒了过来,蒙叔有些茫然。
卓印清却只等他一走,便又提起了笔。
蒙叔回过神来,不赞同道:“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虽然是在等喝药的功夫,也应该去榻上躺着好好休息才是。”
做什么?自然是在给俞云双写信。
昨日两人方为彦景的事情起过争执,今天彦景便破了禁军的守备逃出凌安。隐阁的武部除了屈易直率的甲子支,其余各支都未曾对外露过面,今上查不出是谁从旁襄助齐王,不代表俞云双不知道。卓印清反复思索,不知怎样将此事与俞云双当面说清,自然用起了老方法。
只是这笔尖在澄心堂纸上隔空划拉了许久,落下去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彦景的出逃事出突然,并不是他的授意,可是计划中的每一环节都出自他的手笔。
自己昨日所说的从长计议确实真心,可如今彦景已向着彦国出发,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他为了松懈她的警惕而使的缓兵之计。
昨日俞云双的那句“你教我如何信你”不断在脑中回响,横冲直撞了半天,搅得人一片晕眩。卓印清努力清理着思绪,却愈发乱得厉害。
胸口隐隐发闷,仿佛有什么在往上冲,卓印清捂唇猛咳了一阵,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蒙叔已经近到了他身前,手也被他不由分说地摊开。
毛笔“啪”一声坠在桌案上,在澄心堂纸上氤氲出了一点又一点的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