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称赞一分,洛言的脸色就暗一分。他不喜欢说话到了言语障碍的地步,很多时候不是卫初晗逼他,他都不会开口,不会发表意见。可是此时此刻,洛言却觉自己心口的伤被她刺啦撕开,血淋淋地疼。那种疼痛,让他无法忍受被人泼脏水。卫初晗对那位陈公子的评价有多高,就显称得她对他的评价有多低。
洛言冷着脸,驳道,“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他?他高高在上,清正博雅,我便深陷沟渠,肮脏腐败,不配认识他吗?”
“……”卫初晗一滞,与青年冷锐的目光对峙。他眼有寒气,刺得她步步后退。
卫初晗大脑微白,心中一下子骤痛。
她才想不耐烦地反驳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被他一看,她就怔住了。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吗?不……也许在她心里最深处,她是觉得洛言不配了。她也觉得他活在黑暗中,不应该认识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
真是没意思。
卫初晗漠着脸,与洛言对视。
两人一时无话,在她脸色微变时,洛言就察觉了不妥。然后,他心中黯然,感觉到丝丝痛意。接着是心灰意冷之感,那种心灰意冷,铺天盖地,让他钝麻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两人心意相通,洛言常能感受到卫初晗微妙的心理波动,继而猜测她在想什么,虽然他很少去猜,也往往猜错。可是这一刻,心灰意冷之感,洛言竟不知道是卫初晗的感受,还是他的感受。
或者都有吧。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对于卫初晗的改变,对于洛言的改变,他们都觉得心灰意冷。尽管一直努力向上,尽管一直忽略苦难,但人的阴暗面如影随形,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呢?
卫初晗本质里,一直在乎他的巨大变化。他也一样。
在青年心中灰败时,卫初晗心想:算了吧,随便吧。我为什么要管他的事?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们早分开了,也不打算相认。他是成年人,就算又木又傻又可怜,他也应该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为什么非要担心他,怕他被骗被利用?我自己的事尚且一大堆,我哪来的精力和心情去想他?让那个混蛋去死吧,去被骗被利用吧。我再多问就是傻子!
于是卫姑娘不再跟他说话,而是转身就走。她神情淡淡,走得快而促。桂树下,黑衣青年沉静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他直觉她丢下他走了,自己心里不太舒服。可是那该怎么办呢?
饿了等开饭,渴了等水喝,下雨了等打伞……卫初晗不高兴了,该怎么办?
他很早就没有那种会照顾人、哄人开心的能力了。
青年在原地呆了片刻,还是决定跟上去。他并不是一个感情多丰富的人,在多年的独自生涯中,他的感情很缓慢,很迟钝。可是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他步子才动,便察觉异常,停住了步子,警觉地摸上腰间剑,向身后看去。
门口婆娑树影下,站着一英姿飒爽的束袖武装姑娘。姑娘肤色微黑,立姿却苍松般挺直,与一般姑娘家不同,便是一般的习武姑娘,都不如她身段之挺正干练。她本默然无声地打量着院中青年,洛言突然回头,冷寒目光迫向她。姑娘诧异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拱手道,“洛公子,我叫白英。”
洛言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自称白英的姑娘见他不发表意见,只好接着往下说,“洛公子勿怪,我家大人让我请公子前去说话。此前人多,他不便与公子交谈,一会儿等人走后,他便有时间了。”
洛言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白英心里惊诧,想这人莫非是哑巴?小沈大人千里追踪的一个重要人物,竟然是个不会说话的主儿?这要怎么交流?
但白英素质极高,对方不说话,她就当对方是不信任自己,干脆把能说的、能给的证据都提供出来,“忘了跟洛公子说了,我家大人,正是先前在街上与公子你切磋武艺的陈公子。大人担心公子不愿过去,让我转告公子,我们的身份,是锦衣卫。我家大人还说,锦衣卫并不是要置公子你于死地,他独身前来,已是很有诚意。希望公子你冷静,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让锦衣卫不得不对付你。”
白英拿出自己的腰牌,证明自己确实是锦衣卫出身。她还有心让青年辩解腰牌的真伪,但耐心讲了两句,对上对方无欲无求的死鱼眼,白英也没有讲下去的兴致了。她发愁:这人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哑巴开口,声音清凉如夜露落叶,“带路。”
“……”白英无语看他一眼,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在陈曦让下属出面前,卫初晗和洛言的那点儿争执,根本不是大不了的事。洛言去了众人给陈曦临时安排的屋子,进去便闻到一室酒味,显然在他来之前,陈公子与众人不醉不归。他进去后,白英就关上了门,自觉在外面守着。
洛言看去,屋中正央圆桌后,年轻的贵公子面容如玉,头上发冠有些歪,墨发半束半披。他衣衫微松,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杯盏。灯火昏昏,给他眼角撒一层金米分,确是一位翩然佳公子。
在洛言看去时,陈姓青年懒懒抬了目,也认真地打量他一番。陈公子看到这位冷冽青年,便好像看到黑夜下的一道长河,长河寂静,在星火下幽微隐约,却是波浪翻转下,让人窥到河中的刀剑,刀剑铿锵,在暗夜中清光凛然,随时可出鞘。
这是座日常平静、却爆发力骇人的火山,若非必然,陈曦并不想试一试对方的剑锋之利。
于是陈曦笑了笑,邀请他坐下,“洛言,洛公子。你别担心,我只是好奇,听说你在甘县杀了人,又在官兵的追杀中,我手下的许多人也死在你那里。我想你这样的人物,既然我听说了,怎么能不见识一番呢?这一见识,却让我想到了一些有趣的旧事。”
洛言安静地垂坐,对方如此试探他,他也无动于衷。他看起来文弱又秀气,手指修长干净,比起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形象,更像个斯斯文文的士人。可惜双方都知道,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
陈曦不觉想,果然越是心理扭曲的人,表面就越发平静啊。
他不再绕圈子,“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但你的身份,在锦衣卫的卷宗那里是绝密档案。因为一些原因,我看过你的卷宗,对你的过去稍有了解。卫家的灭门案、淮州的杀人案、你与朝廷的决裂……我全都看过。”
那些事情,过去了很多年,知道的人,在朝廷的刻意镇压中,越来越少。若非陈曦有个做锦衣卫指挥使的父亲,这种秘档,他也不可能看到。翻开卷宗,便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惨烈。看得越多,越是触目惊心。
卷宗上寥寥几笔,就将洛言的过去概括。说他卷入卫家灭门案,涉及谋反之罪。说他曾在淮州怒杀万人,淮州一夜不眠……卷宗写得那么简单,似乎若非必须有个记录,根本不想提及。
陈曦是知道的,十年前,卫家那桩灭门案,办得太快。一夜之间,所有都定局了,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且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锦衣卫没有参与其中。而他年少气盛,翻阅卷宗学习案例,拿此事向他父亲提问时,他父亲只说“不清楚”。
陈曦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多皇帝不方便做的事,都交到了锦衣卫那里。就是这样的地位,他父亲都对卫家灭门案表示不知情。这其中,必然有很大隐情。
那些隐情,让锦衣卫都不能参与,讳莫如深。
连洛言当初在那件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卷宗都没有提及!只说他杀了人,被朝廷追杀,追杀不到,对方入了绿林,做了杀手。
那之前,那之后,干净得一如白纸。
正是因为对洛言的记录如此神秘,才会让陈曦记忆深刻,以至于几年后,见到青年的画像,一眼认出。
陈曦望着对面的青年,希望对方说些什么,或者否定些什么。可他注定失望。
洛言什么也没说,他仍然垂着眼,淡漠得好像陈曦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陈曦却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在静静地听自己说,一旦结果他不满意,那青年就会当即动手。
陈曦手叩桌面,斟酌半天,慢吞吞道,“你是幸运的,正好落到了我手中。我并非好奇心旺盛的人,也称不上公正无私,毕竟你杀这么多人,若被旁的锦衣卫碰上,就是死路。而我此次出京,乃私密之事,不欲大张旗鼓。所以只要你不给我惹太□□烦,只要我能兜得住,我都不会对你……还有你的朋友动手。”
陈曦擅察人心,他之前说洛言你如何如何,对方不为所动,当他加上“你的朋友”时,对方一直低着的眉目,轻微颤了下。陈曦便知道,对方的弱点正在此处。
洛言抬头看他,直接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这次出京,是为查一个人。现在越查,越是觉得不对劲。我隐约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我希望洛公子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我案子了结,回到邺京,能有机会再见当年卷宗,我会想办法毁去你在锦衣卫那里的记录。你真正消失,你的过去,再也不为人知。”
让旧年那桩案子,彻底埋入地下,不被任何人发现。
他盯着洛言的眼睛,“我想,这正是你最想要的。”
室中倏静,沉闷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