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围观的要找个好位置看热闹的人们像是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甚至出人命的可能,有人甚至打算抽身而退了。
天朗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像是听
见我的话了又仿佛陷在漩涡里没法决定,这个时候我得捞他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有救兵到了,带着点久经沙场的冷静,还有戏谑的不耐烦:“闹闹哄哄的,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汪宁,汪宁来了。
一见警察来了,最高兴的是李博了,他脸上有层解恨的浅笑:“你可来了,小汪警官,我说不让这人在小区里面练摊,他还急眼了,上来打我!小汪警官,你看怎么处理吧?这人你还不赶紧把他拘起来?!”
汪宁飞速地扫了一眼此时的场面,他没跟李博说话,喊了胡世奇一声:“胡世奇!”
“哎!”胡世奇从张阿姨身后斜出来半个身子回应他。
“干什么玩意?我这都下班了你又给我叫过来!怎么回事儿呀?你们社区又搞不定了?又得搬我出来呀?”——还喜滋滋地,自大地,可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心里面一半轻松,一半生气:轻松的是,小汪警官来了,但说明白自己是下班之后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是警察又不是正式的出警,事情总会在他的威严和斡旋下解决;生气的是,胡世奇这人怎么这样,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解决的,他怎么总找汪宁?这样显得我们社区很无能的!我等会儿,那什么我等会儿非得问问老胡不行,他牙疼的时候是不是找汪宁替他吃饭呀?他失眠的时候是不是找汪宁替他睡觉呀?再难听的话我也有:他以后他结了婚要是不育是不是也找汪宁替他那啥呀!老胡真的食屎啦!
我给汪宁判的七天刑期尚未结束,心里有气但是表面淡定,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汪宁道:“松手。”
“刘天朗,赶紧的,汪警官让你松手呢!”胡世奇在旁边道。
汪宁碰了我肩膀一下:“我让你松手呢。”他同时横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松开天朗,哎,我没看错吧?我就纳闷去了:我没跟他发作,怎么汪宁这个狗子的眼神似乎还对我也有点怨气呢?
“什么事儿非得闹到这个份上?”汪宁低声对李博和刘天朗道,“都是邻居,眼看这要过年了,你们是不是非得跟我一起回派出所唠唠?”
“天朗松手。别中他们的套儿!”他姑姑刘彩虹在后面说。
天朗慢慢松开李博。
“小汪警官,你不拘他?!”李博狠狠甩开膀子,质问汪宁。
我想汪宁来之前就在胡世奇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此时对李博道:“我为什么拘他?因为他爸爸之前放了火,还是因为你们觉得他也会干出来那种事儿?都不行。前者叫株连,从打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起,法律上就没这条;后者是电影里的故事,你觉得这人要犯罪,提前就逮捕他?你怎么那么科幻呢?”
汪宁的话简单有理,李博心里面还有仇恨,但是已然卸了力气,知道今天社区的也来了,派出所的警官也来了,天朗在我们跟前不可能失控,他心里面还不甘心,咬牙道:“等着他犯事儿害人就晚了!”
汪宁沉吟片刻:“李哥你放心,有我们在,你们都安全。”
“放心不了,”李博抬头,“小汪警官我跟您说实话,有他在我们就放心不了。凭什么呀?除非他走!我也不怕跟您说,他在,谁也别消停!我也想跟您似的,跟小夏姑娘似的,跟你们所有人似的,我也想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告诉别人要原谅,要与人为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不到!我今天这话就放这儿:我管不了太大的地盘,我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儿,就这块儿,就克俭小区半边楼这块儿,他想在这儿走路,我堵他的道儿;他想在这儿过河,我就拆他的桥!我进不了他们家,可是他们家门口我就拿垃圾给你堵上!除非他走!他离开这儿!我就是不原谅!”李博越说越气,同时伸手指着后面的孙好忠,“孙叔也不原谅!”
老好人孙好忠被他一指,马上看了看别处,同时身体向后躲去,仿佛想要逃脱出这些浓度过大的新仇旧恨,是非干系。
“孙叔!你姑娘遭了那么大罪,你还合计什么呢?!”
像是在回答李博的话,一个人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进来,她面目白净,瘦瘦的,修长的,带着帽子和假发,却是孙莹莹,她像是带着一种魔力突然降临,没有人再说话了,就连李博也安静下来,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世的,刘天朗最大的债主要如何发作了。
“不是说有人免费理发吗?我想要,剪个头发… …”
第二十二章 (1)
1.
没有人再说话。我们都看着孙莹莹。看她自己把折叠椅子拿了过来,坐在莫愁女雕像的下面。小心地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她长发及腰,但头发丝很粗,光泽和质感都不自然,那是她的假发。
“谁剪头呀?”孙莹莹环视一周,目光还是落到了天朗的身上,“不是你吗?怎么了?下班了?不给剪了?”
天朗一时没动,有点结巴地回答她:“没下班呢,就是… …就是他们不让剪了… …过两天行。”
孙莹莹像是有点失望似的:“啊?还得等两天?我这就是头发梢剪短一点。也不用怎么修型,你给弄弄吧,占不了太长时间。”
天朗看看我,又看看汪宁:他在等一个许可。
我有强烈的感觉,那个最终能把他从漩涡里打捞而起的人,那不是我,也不是汪宁,而是孙莹莹,她终于来了,我马上回答:“行,行,那有什么不行的?赶紧给人家理发吧。不差这一会儿。”
天朗点头,从工具袋里拿出新的围布,给孙莹莹围上,他选好了一只长柄锃亮的剪子,用喷壶打湿了孙莹莹的发梢,跟她确定了要修剪下去的长度,无比仔细,手起发落,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孙莹莹自己手执他递来的镜子,安静地观察。
李博狠狠地把自己的车门关上:“莹莹,你没整错吧?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呀?”
孙莹莹回头看了李博一眼,几缕头发从天朗的手指间滑出,天朗想要把它们找回来,手却慢了,他又或许在那一刻分了神,等待着这位主顾的回答。
“我知道他是谁。住我们家三楼的那个小孩儿。”孙莹莹缓缓道,“我知道他回来了。我认得他,我跟他有交情。他小的时候我逗他笑过。他长大一点儿了,我教他背过乘法表。你们看那半边楼上画的那个墙画儿,那上面画的就是我跟他。”
原来如此。
我抬头看,那巨大的用来遮盖过往创伤的墙面,楼上的女孩儿在打开的窗边写作业,男孩儿在楼下推开单元门进来——我曾听张阿姨说起过那个墙画的来历,当年火灾只烧剩下半边楼,市政请到有名的画家,他在很多被社区干部偶然拍摄的照片中选择了这个场景画下来,意图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保留少年人带来的希望。原来那就是孙莹莹和天朗呀。只可惜,画上的两个少年人都被厄运圈囿多年,难以逃脱。
孙莹莹说到这里,天朗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几次三番弯下腰想要继续手里的活计,却又不得已地站起来,深深呼吸。
孙莹莹把手里的镜子扣在腿上,眼睛看着远处:“我也知道你们又要说起来他爸爸放火烧楼的事情。对呀,那天晚上,那场大火,我没忘。我怎么能忘了呢?我差点没被烧死了,头发,后面的头皮都没了,我再也没从家里出来过。你们都知道。
但是无论怎么样,
我的头发长不出来了,我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作一个小姑娘跳芭蕾舞,去辽芭,上电视,不可能了。那个时候我有的东西都回不来了。”
孙莹莹说到这里哽住了。汪宁低下头去。
她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我要是这么想着,我就得一直窝囊死。我不想窝囊死。”她抬头看天朗,“你继续呀,帮我剪头发呀,假头发我也得带着它。我得继续生活下去。我就在这儿,生活下去,就像,我还有真头发一样。”她继续看着天朗,轻轻地,一字一句,“你也是吧?… …”
孙好忠老泪纵横。
天朗手上的剪刀落在地上,他马上捡起来,马上用衣角把剪刀擦干净,他热泪盈眶,紧绷着嘴唇,对孙莹莹无声地点了点头,两人在那一刻有了基于原谅和忘记过去的默契。几缕发丝落地,孙莹莹面和如水,天朗头一偏,把眼泪擦在胳膊上。李博上车,狠狠关上车门,按响车笛叫人让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