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住在医生的公共宿舍中,她的房间只住着她一个人,无人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发现莉迪亚医生光着脚走到了走廊上。她呆呆地看着东北方——阿铃古的方向——脑中尘封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
莉迪亚记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她和苦修士们住在大通铺里,每天的工作是训练、苦修和祈祷。她想起自己分化成beta并且获得了治愈异能后,苦修相对减少,训练加重数倍,因为训练的过程相当痛苦,它和苦修也差不了多少。她想起她在训练中……莉迪亚的手指怪异地颤动了几下,像要握住什么东西,空气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握住,于是莉迪亚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披着头发,赤着脚,在不算暖和的走廊上疾走,一路走到了医生宿舍的仓库。
医生宿舍有一个存放备用医疗器械的小仓库,钥匙在宿管手中,只要做一下登记就可以借用。宿管有三人,轮流换班,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岗,平日里也不乏值夜班的医生遇到特殊情况,在这个点上去借用。但此时莉迪亚没想到这个,她的思绪变得飘忽而遥远,像被冰块镇着,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却格外地冷静。
莉迪亚爬到仓库的窗台上,贴着那扇小窗,用巧劲把它无声无息地震了下来。她灵活地爬进窗子,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很快找到了这里唯一的利器。
手术刀。
与这个时代的小刀和匕首相比,手术刀实在相当纤细小巧。它的柄扁而细长,相当结实,刀刃却极其锋利,做工比这边的武器更考究,称得上吹毛断发。所有备用手术刀都经历过驱邪者严格的驱邪(或者用在炼金术师中更时兴的说法,消毒),刀刃部分雪亮得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被划伤了。它冰凉的柄一入手,莉迪亚就为这熟悉的触感恍惚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拿着的不是匕首,而是手术刀。苦修士拿匕首,医生拿手术刀。苦修士莉迪亚杀人,莉迪亚医生救……
这年头还未转完,就化作一片泡影。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声音,在命令她该怎么做。那感觉起来不像个命令,更像她自己的某个念头,如同困倦和饥饿,根本无法抗拒。不,对苦修士来说,困倦和饥饿并不是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这些能凭意志克服的人类欲望怎么能和发自内心的召唤相比呢?这更像是,一个苦修士,听见了神旨。
潮水般的记忆将莉迪亚吞没,她听见人群中嗡嗡响起的祷告声,而自己正在其中,跪拜着,念诵着。她看见鲜血蔓延开来,血液并没有刺痛她的双眼,因为异端要被除灭,信者将进入神国,因此生与死毫无意义,唯有神明的恩宠是唯一的荣耀,唯有取悦神祇是他们唯一的渴求。
翻腾起的除了记忆还有旧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离开大苦修院后的记忆变得恍若隔世。被神眷者安娜触动的心情,做出自己选择的心情,因为能力而非虔诚被夸奖的心情,第一次救了某个人后被感谢的心情……忽然都不再重要了,旧日的莉迪亚无喜无悲。
苦修士莉迪亚打开了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足以被称为悲剧。
拿着手术刀的幽魂在医生宿舍游荡,晚归的医生回到家中,却撞上了黑夜里的杀手。在尸体前快要尖叫出声的人们没能叫出声,刀刃让他们消音。那个游荡的幽灵甚至进入了阿尔瓦的住所,要不是在那里借宿的间谍头子杰伊意识到了不对头,莉迪亚几乎杀死对她毫无防备的老师。
杰伊与莉迪亚缠斗起来,阿尔瓦立刻发出了信号,闻讯而来的护卫最终制住了莉迪亚。在她被制住之前,医生宿舍已经留下了十一具尸体。
这惨剧让所有知情者一片哗然,安叙闻讯目瞪口呆,震惊程度甚至比知道理查二世突然大清洗的时候更深。她老早知道国王是个傻叉,但从未想过,莉迪亚会是什么背叛者。
“罪人莉迪亚已经被控制了起来。”市政官夏洛特说,“首席医官大人要求将她带走治疗,受害人家属反对。”
“阿尔瓦怎么说?”安叙问。
“阿尔瓦大人认为这是一种疾病,受害者家属觉得这是包庇之辞。”
随着医学和圣洁者忏悔室的发展,“被魔鬼附身”——各种心理疾病——开始被纳入定罪体系。倘若最后犯罪者被证明有病,它将被交给医学院而不是法院。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说:“罪人莉迪亚到底是个苦修士。”
“南希老师也是苦修士,你觉得她也是潜在杀人狂吗?”安叙说。
“不一样,大人,这不一样。”夏洛特叹息道,“罪人莉迪亚与农业部长大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前者平时沉默寡言,没有亲近的友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怎么,内向就是反社会?”安叙扯了扯嘴角,“这让我想到了《巫师之鞭》这本猎巫手册,上面说,沉默寡言的人一定在心中转着邪恶的念头,肯定与魔鬼苟合过。不过上面还说嫌疑人侃侃而谈一定是心中有鬼,想要把他人拉下水。”
从认识的那天开始,莉迪亚就是个很闷的人。她几乎不主动开口,看不出多少喜怒哀乐,问一答一,一板一眼得像个机器人。莉迪亚的性格如此冷淡,安叙又很随心所欲,在苦修士小姐开始搬出去和阿尔瓦学习炼金术后,随着交集变少,他们的关系也淡了下来。
安叙并不为此沮丧,他们分开对两边都好,安叙可以二人世界,莉迪亚也可以结交更多人,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把小姑娘关在自己边上当摆设这叫什么事呢?年纪轻轻就一副时刻准备入土为安的行尸走肉样,在安叙这种没有信仰的俗人眼中,是在很暴殄天物。她双手赞成莉迪亚还俗……咳,是去当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