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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节(1 / 2)

但是,她没有“睡着”。

安叙的身体完全在沉睡中,她的精神体也在封闭状态,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信息。在这冰封似的外壳下,她的精神却无法入眠。

这不是之前任何一次消耗过度昏迷过去的时候,那种情况下安叙的精神也会进入休眠状态,把力量全部攒下来修复身体和精神。这一次呢,安叙的精神体没有受到重创,灵核被剥夺了,以灵核为核心的自我修复系统也无法运行,反而相当于卸掉了一个耗能很大的自检版块,并没有陷入停摆状态。她只是……中断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像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植物人。

安叙的思维以一种她痛恨的速度飞快地运转。

安叙思考很多东西,控制不住地思考着,一方面她的精神力在内部失控暴走,连带着她的思维也有些不受控制;另一方面当你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无法动弹的时候,除了思考你没有别的事可做。过目不忘的能力并没有因为灵核的消失而被剥夺,存储在安叙思维图书馆中的信息呼啸着席卷过她的心,一点都没漏掉。

从她在苏利文庄园醒来,到她在那个满月闭上眼睛,这中间的十多年,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她亲手杀掉的每一个人,间接因为她死去的每一个人,每一张出现又消失的面孔。

安叙知道这些数字,过去只是个轻飘飘的数字而已。安叙想着要把接下来的生活当成现实来度过,她选择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忽略掉——要是每天拘泥黑历史,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安叙明智地忘掉了过去所做的一切,就像开了一个新档重新开始。这种选择说得好听叫“不拘泥于过去放眼未来”,说得难听点叫逃避。

那些数字在天空中轻飘飘地盘旋,在意识到世界的真实的那一刻,它们一股脑儿坠落下来,每一个数字都是沉甸甸的一条命,压得安叙喘不过气来。她控制不住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血腥的荒诞的写实的滑稽的……真实的,真实的死亡。从被她杀掉的人到因她而死的人,比如那些在她的号召下学习医术、出去挽救病人、因为国王想和她开战而被杀死的医生、军人、游吟诗人,比如她没能保护的无辜平民,比如飞蛾扑火般冲向诺亚的莉迪亚。

莉迪亚,绿眼睛的小姑娘,总是站在她身后的绑定奶,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安叙有一次为莉迪亚的巨大变化吃了一惊,她惊讶地发现对方长高长大很多,会这样吃惊地发现,当然是她们分开了一段时间,而安叙又对莉迪亚并没有多关心的缘故。安叙改变了莉迪亚的生活,但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嘴上说着你是我的朋友、你和别人不一样什么的,还不是和在攻略某个角色一样,注意力一转移,就能把对方撂在一边很多年吗?

即使如此,莉迪亚还是为她而死。

“苦修士”、“三无少女”、“绑定奶”,想到莉迪亚,脑中会跳出这样的标签。对于莉迪亚来说,安叙已经是很亲近的人了,但安叙对莉迪亚依然没有多少了解。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她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展示给她看,还想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是否有未完成的梦想,是否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一切已经结束了,戛然而止。

这里没有存档,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每个人死亡之前也没有所谓的死亡flag。安叙觉得他们这个三人小队会找到大魔王,努力战斗后打败对方,继续幸福快乐的生活,每个人都还有很多时间完成没完成的事。她自以为已经端正了态度,觉得他们会历经一番周折,不会套着主角光环大杀四方。然而真到了结果啪嗒一下打在她脸上,安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做好准备。

她潜意识不觉得有同伴会死,不觉得她会输。她嘴上说着“我当真了”,心里却还没转换过来。真实的世界里,哪里有预定好了的胜利?人生本来就有这么多的不圆满,不如意事常八#九,安叙在这里顺风顺水十多年,这才是小概率的奇迹。

但一直幸运着的人,下一次掷硬币的时候,正反面的几率依然对半开。

安叙在一次次重放的酷刑中无限循环,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她把精神的外壳铸造得越来越厚,灵魂往防护的内部越藏越深,像为了躲避寒冷蜷缩得快要原地消失的可怜虫。但她能躲避什么呢?如此残酷地拷问着安叙的人正是她自己,她躲到哪里,梦魇终会如影随形。

安叙想从自己快乐的记忆中寻找能支撑她的东西,这过程并不顺利。一个人在游戏里享受大杀四方,不代表他或她会享受一场货真价实的屠杀。许多“愉快的记忆”在世界变为真实之后蒙上一层让人胆寒的阴郁感,不对,不如说是揭掉一层虚假的糖衣,下面糟糕的真实□□了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去游乐园,玩具偶人色彩明丽,旋转木马放着欢快的歌曲,入夜后五彩斑斓的灯光在各处亮了起来,处处都是欢身笑语,云霄飞车上热闹非凡……然后突然,你发现早已闭馆了。所有的灯熄灭,所有人的离开,鲜艳的游乐设施在昏暗的天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比人大的玩偶坐在某个角落看着你,你不知道中间是否还有人。旋转木马一声不吭,独角兽和南瓜马车全戴上一层黑纱。摩天轮投下黑压压的影子,远方的过山车有黑洞洞的通道,寂静扼住你的喉咙,一切都变了个样子,大概只有鬼屋乍一看还和之前很相似。

而你被反锁在了这里。

安叙竭尽全力,从让她窒息的记忆堆中爬出去。她给自己的精神建造保护墙,说服自己许多地方不是自己的责任(那些死于你手上的人呢),很多人罪有应得(那些信任着你的人呢),圣人都不可能保护所有信徒(但如果你能更加认真一点的话)……安叙花了很长时间撕下厚厚的负罪感,从这详细过头的记忆中探出头喘一口气。接着她发现,还有别的东西也被扯了下来。

别人对她的情感。

这事可真奇怪,世界变真实了,别人对她的情感却变得虚假了。仔细想想又不奇怪,毕竟要是把随心所欲“做梦”的那个人和安叙本人分开的话,“那个人”得到的一切爱憎自然也与安叙分离。

倘若她不为那个安的所作所为负责,那么爱戴她的人、崇拜她的人、把她当晚辈疼爱的人、把她当友人看待的人、把她当爱人来爱的人……他们付诸感情的那一个,自然也不是安叙。

开始,只是小孩子推卸责任一样的想法,想着“那个做梦的安不是我”。可一旦这个念头成型,“他们爱的安不是我”反而比“制造灾难的不是我”更有说服力。安叙没能完全摆脱负罪感,却非常容易地失去了自信。

她感到不安,感到畏惧。接着她想,他们喜欢的那个帅气的安才不会像我一样优柔寡断吧,这样想东想西黏黏糊糊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于是自卑感变得更加强烈,如此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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