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说话时,凤姐早已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极是亲热,全然没有针对李纨母子的冷言冷语,道:“宝兄弟,你果然是大有长进,通情达理之至,明儿该叫萱哥儿好生效仿效仿才是。咱们是姊妹,又是叔嫂,不必再说这等言语,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侮不成?至于别人,未必就稀罕我一个破落户的照应。”
李纨含羞忍耻,上前深深一揖,悲悲切切地道:“琏二奶奶,都怨我素日不识抬举,又做下天理难容的罪过,恳请二奶奶给我一个赎罪完劫的机会,让我看着兰儿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凤姐飞快地避开,淡淡地道:“我虽是管家媳妇,但上有老爷太太,中有琏二爷,事关两家,不能由我一人做主。”
说着,吩咐丫鬟去禀告贾赦和邢夫人。
风水轮流转,贾赦和邢夫人听闻此事,都觉得心胸大畅,他们蜗居于东院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今日今时?如今虽无昔年的富贵滔天,但是万事顺心,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自在。
对于李纨,贾赦本无甚接触,邢夫人在李纨管家理事时亦无半分体面,今日他们想托庇在自己门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因此,贾赦和邢夫人命人传话道:“一姓两家,无同居一宅之理,然而,若是置之不理,又似不近人情,倒不如就依从宝玉之言,毗邻而居,瞧在同姓同宗的份上,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尔等遭遇灭顶之灾。”
作为一家之主和贾赦都这么说了,李纨和贾兰自然不能死皮赖脸地住下,所幸二人心里早有准备,求得庇佑已是大善,不敢再痴心妄想。
宝玉在外面行走,颇知人情,忙打发茗烟帮他们跑腿办事。
这里地段甚是贵重,轻易无人出租房舍,李纨和贾兰遍寻不到合适的居所,倒是贾环念着和贾兰一起读书之情,提议他们暂时阻住贾赦当年分给自己的一处房舍,等有了合适的房舍再搬出去,横竖自己尚未娶亲,仍旧依附贾赦而居。
黛玉近来未曾留意贾家的动静,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还是巧姐带着功课来请她验看时知道的。
不过黛玉并无心思关注此事,概因卫家出事了。
第152章
起因并不是卫家出事,而是明悌郡王及其门下一干人等做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今年秋天直隶发生一起流民叛乱,偏生直隶距离京城极近,消息却直至上个月才报到京城,长泰帝龙颜大怒,立刻派了卫若兰带兵前去平叛。
叛乱之地距离京城仅有两日路程,快马加鞭一日足矣。
长泰帝素来看重卫若兰那份赤胆忠心,不似别人总有顾忌,心思不够坦诚,亦命他调查此次叛乱的根由,如今盛世太平,百姓无不安居乐业,直隶去年大旱亦已派了官员携带大笔钱粮赈灾,时隔大半年,忽有流民作乱,必有缘故。
卫若兰领命前往,抵达当地后一面明面布阵,一面暗中调查,结果却查出一起极大的贪污案来,因当地官员上下勾结,私自加重赋税徭役,并私吞赈灾钱粮,本来长泰帝已命人免去灾区三年赋税,岂料这些官员置若罔闻,又命百姓交税,以至于民不聊生,便在几个流民的怂恿下拿着农具攻打入当地衙门、富户等等。
若是寻常的贪污案倒也罢了,不料卫若兰查到有很大一部分钱粮去向不明,追查数日后发现竟有人在此地趁乱养兵,地点在一个大田庄里,借口是为了自保,但这批近两千人有铠甲、有兵器、有马匹、有粮草,纪律严明,决计不是流民那些乌合之众。
既是乌合之众,自然很快就被卫若兰拿下了,奉临行前长泰帝的旨意,首恶尽诛,底下追随者按罪过轻重而惩处,凡是他们掠夺来的财物大多数归于原主,无主之物入官。
当地富户之富并不是任由流民掠夺的理由,虽说有为非作歹者,但亦有乐善好施者。
平叛之时,卫若兰已将上下一干官员尽数拿下,又命兵士看守其家眷,以免潜逃,这件事不归他管理,自有长泰帝派人来处置,有罪严惩,无罪释放。
而卫若兰则专注于那起暗中养兵之事,查出那大田庄竟是卫家所有,当年分家之时,这处约有六七千亩的大庄子分给了卫大伯,每年产粮甚多,不过随后没两年,就以府中入不敷出不得不变卖田产为由被卫太太给卖了,继而转到了自己名下。
牵扯到卫家,卫若兰自当避嫌,他只把私兵拿下,禀明长泰帝等人接手调查后他就回京了,虽说他早已和卫家是两家了,但是卫大伯是他生父,这是改变不了的血脉。
黛玉与卫若兰分别半月,如隔十数个三秋,好容易盼他回来,却知晓这么一个消息。
因此,验看完巧姐的功课,黛玉没有心思留她顽耍,只拣些新鲜瓜果点心命她带回去孝敬贾母、贾赦夫妻,再送些给贾琏夫妻和宝玉夫妻。
巧姐才走没多久,卫若兰下班到家,一面摘去冠带,一面叹道:“这件事情可不小。”
黛玉不喜丫鬟在跟前伺候,接过他脱下的官袍挂在衣架子上,又拿了鞋与他换,疑惑地道:“豢养私兵自然不是小事,就是不知道卫家牵扯到什么程度?我竟有些不明白,谁给那边的胆子,竟敢养私兵?谁不知道凡是养了私兵都按谋逆论处。”
平常人家养的是护院、家丁,亦有看家守夜的本事,可养兵却是大事,官至卫若兰这样的品级,也只得一百个亲兵名额,皇子亲王亲兵数目被当今削减到五百。
卫若兰嗤笑一声,对于卫太太和卫源母子他并无深恨之意,心下所憎者乃是卫大伯,此时也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是淡淡地道:“无非是心有不甘罢了。”昔年在卫伯府,卫源金尊玉贵,自以为将来前程必远胜于他,谁知如今恰恰相反,位高权重的是他,籍籍无名的是卫源,他们投效明悌郡王,无非就是铤而走险,想博一个从龙之功,压倒自己。
黛玉寻思片刻,摇头道:“不像是他们的手笔。大太太母子再胆大包天,也不该不知道不能豢养私兵的律例,这可是自寻死路。大太太和源哥儿想博富贵是人之常情,但富贵尚未到手就先自己给自己弄个罪名,不太符合常理。”
卫若兰赞许道:“你也看出来了?可见并未因两家不和就以恶意揣测。不错,确实不是他们做的,但亦和他们有关,最后逃脱不了罪责。”
说着,他把已经查得的详细经过告诉黛玉。
原来卫源在国子监出事之后,卫太太为了让他东山再起,四处找门路,后来见明悌郡王极赏识卫源,她就把这处庄子敬献给了明悌郡王府。
按照常理,庄子过户才算是明悌郡王府的产业,卫太太管家理事一二十年,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也有此意,但得明悌郡王府的人去衙门办理这件事,可是明悌郡王府怕担任收受贿赂一罪,就说受了她的孝敬,暂且不过户存档。
卫太太一心巴结明悌郡王府,没有任何异议,又为了表白忠心,把自己的人手撤出了庄子,换上了明悌郡王府的管事下人。
“也不对,换上的管事下人并非明悌郡王府的。”卫若兰叹了一口气,其中七拐八绕的瓜葛弄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那些人中的大管事在名义上是明孝郡王府管事的妻舅,一向和妹夫走得亲近,不过是大太太以为是明悌郡王府的人。”
黛玉呆了呆,一双明眸凝视着卫若兰,见他脸上满是苦笑,不由得脱口道:“这么说,在名义上,养兵和明悌郡王府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卫若兰微微颔首,明悌郡王的心思向来比明孝郡王缜密,做事滴水不漏。
若不是长泰帝手里有一批人专司打探,还真查不出其中的隐秘,因为那个现今接管庄子的大管事从来没有和明悌郡王府有任何接触。
黛玉奇道:“既无接触,如何听令?”
“听其妹夫之命。”卫若兰回答道,见黛玉目露疑惑,解释道:“那个大管事的妹夫是明悌郡王安插在明孝郡王府上的细作,接管田庄、豢养私兵等都是他传达给妻舅,后者自始至终都以为是明孝郡王府的命令。”
说到这里,卫若兰又提起前头的事情,道:“难怪我抓到那个大管事时,他口口声声说是明孝郡王命他这么做的。因我知道那是大太太的田庄,心里觉得不可能,毕竟本源是明悌郡王府的长史官,怎么可能会冒险将自己家的田庄拿出来给明孝郡王府养私兵?可惜那时我为了避嫌,已经不再管这件事,故而直到今儿才知道真相。”
显而易见,卫源是弃子。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明悌郡王府的弃子,不然明悌郡王为何不用别人的庄子,非用卫太太孝敬的庄子,而且还不愿意过户。
果不其然,卫若兰这边正和黛玉谈论此事,那边卫家正被查抄,卫太太和卫源夫妻皆入狱。两三个卫家的下人侥幸逃脱,慌里慌张地拍打他们家的后门,直言要见卫若兰,个个气色不成气色,脸上犹带惊恐之色,拍打后门的时候不忘往后看是不是有人追赶。
下人报到卫若兰和黛玉跟前,夫妻二人齐齐皱眉,几乎可以料到他们的来意。
卫若兰冷声道:“把他们领到前厅,我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再叫几个亲兵在厅里厅外等候吩咐,等我问完了,就将他们送官。”他和卫太太母子本就没有什么情分,怎会答应他们的求救?这可是谋逆大罪,不牵连他已是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