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赴约
新历382年3月15日,初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物钟总要比任务的开启提前个半小时叫醒他,他在同寝室的战友仍然如雷的鼾声中翻身下了床,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个脸,残留的睡意顿时被击得无影无踪。
滴落的水声显得周围过于寂静,他抬头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自己脸庞的特写,不由地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抚摩过脖子右侧上那道清晰的疤痕。
马上就能……见面了。想到这里,青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勾成好看的弧线。
扬远的哨声拖长在料峭的晨曦,在操场上振奋的整队口号结束后,亮着晃眼睛的雪白日光灯的更衣室里开始挤满了忙碌紧张的身影。
刚刚拉上飞行服的拉链,肩膀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险些被那人刚好喷出来的烟雾呛住。
“队长,来一支吧?”年轻人笑着将手中捏得有些皱的手卷烟递到他面前,尚还湿润的额发下的眼睛引诱般眨着。
“你知道我不抽烟。”齐洛像往常一样谢绝后,忙着把换下来的制服一丝不苟地迭好后放进存衣柜。
“都最后一次了,也不给我面子呢,”他便径自将烟丢给了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接着说,“万一就这么挂掉了,连送行的烟都没有抽过的军人,到天堂也会被嘲笑吧?”
“我运气还没那么背。”他故意皱起眉头,心情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乐观。
边境的风壑空军基地,今天也如多年来的每个启始般,灌满了常规任务前有条不紊的严肃气氛,导航员手中挥舞的明灯在每条跑道上闪烁着,喷射口的热气贴近地面,被上升的寒冷勾兑成了一层水波般荡漾的对流。
齐洛提着手中的头盔快步走向整齐待命的机群,很快在其中的一架墨绿色的“针叶”前站定,他花了多一点时间仰视这架陪伴了他前线三年服役生活的战斗机,随即利索地爬进了驾驶舱。
预热沉睡的发动机,进行起飞前的常规检查,熟练地完成一切后他静静等待着导航的调度,无所事事的几分钟里,他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密实的衣领,拉出了贴身戴在胸前的黑曜石纹章。
带着他37度体温的石头,在黑暗的驾驶舱里发出幽幽荧绿,每一次凝视这无言的微光,齐洛疲于奔命的内心都能够神奇地安定下来,像那个人的眼睛在默默注视他。
在它奔赴前线的那一天,是俊流把石头硬塞给他,说着,“那天之前,一定要把纹章亲手还给我。”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越临近那一天,上官俊流在公共场合的暴光率就成倍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必须要被低调地藏匿在幕后的孩子了,自从贺泽政权的接力棒有意下放,王者之姿便呼之欲出。齐洛数次从收音机中聆听在千里之外的首都郡蓝发出的声音,激动的人群在他出现的场合重复高喊着一个称呼。
“胜利之子,胜利之子!……”。
这样的称谓,来自于他第一次公共场合发表的演说:《胜利是我的名字》,齐洛请同伴帮忙将它录了下来,重复聆听直到一字不忘,和狂热的拥护者不同的是,他只对模糊的电波中俊流那经过变声期之后,冷静沉郁的音色感兴趣。
而至今仍在最荒凉凶险的战场每天摸爬滚打的他,无法真正感染到对方那种高昂气势的他,只能一次次露出疲倦的笑容,反复发酵的想念,比每天浸透脊背的汗水还酸涩。
齐洛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推动操纵杆,身体明显一沉,飞机便呼啸着挣脱地心引力。
回去之前的最后一次任务,为前往萨马基执行长距离轰炸任务的机组护航。
由于配备了十多架专用的电子干扰机开道,使得整个机群在敌方雷达上的身影非常渺小,前去的途中只遇到不值一提的阻挠,然而在炸弹倾倒前的一刻,这个悖都境内的第三大城市拉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才是真正苦战的开始。
面对性能优于自己的敌机,与同伴保持密切的合作和相互掩护是制胜的关键,齐洛一边留心不被扑上来的雪风赶到过于孤立的境地,一边灵活地拉动着操纵杆与之周旋。
在米迦勒投入量产的这三年,虽然不是谁都适合那种驾驶模式,但仍有大批新的机师被培养起来,有赖于此,贺泽的空军已经压倒性地夺取了空中战场的主动权,他们的作战任务也越来越深入悖都本土。这架针叶虽然是老型号,但对于齐洛来说执行任务已经绰绰有余,他纯熟的技术已经能够把任何一架飞机的性能发挥到极致了,在模拟对战中,甚至连最新的米迦勒都不是对手。
不过,可能还是因为……像彦凉那样强大的敌人,再也没有遇见过了。他想着,虽然是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但那种被逼到超越极限,从而和米迦勒产生高度融合的瞬间,真是一生难忘的美妙体验。
迎面而来的敌机喷出一串繁密的火花,齐洛立刻集中注意力将机体侧倾,在空中划出几段不规则的弧线后,猛地转到他的斜后方开火,一分多钟的挣扎后,敌机拖着浓烟栽了下去。
“第三架……”他默念着。还早呢,每一次战斗他都是击落敌机数的前三名,奖章拿到手累。之所以不是永远第一,是为了给队伍里的后辈更多立功机会。短短三年功夫,齐洛就打破了上一任队长五年累积的歼敌记录,战地记者为了拍一张他的照片,不惜跑最远的路来到风壑基地天天蹲守。
转眼之间他们已经飞临萨马基上空,轰炸机开始倾斜成吨的烈性炸药,地面上陆续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海,升腾而起的烟柱比云层还浓厚,使得能见度大幅下降。就在这时齐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是自己的错觉吗?雪风的战斗力好像变强了。天空中的对持被打破了平衡,盟军的战斗机在很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坠毁。
他沉住气,脱离缠斗在一起的乱局,拔高机体飞快地盘旋了一圈。
他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脑海中的疑虑像若即若离的迷雾,让他无法安心地思考。敌机的数量没有增加,机动速度、武器的种类和强度都没有质的改变。
没等他有个头绪,雷达忽然传来几阵尖鸣,他倏地一惊,一枚“蛇鳞”热感应导弹从他左后方斜穿而出,拖着一尾长虹从背后命中了一架来不及规避的友机。
“什么?”齐洛睁大眼睛,目睹着近在咫尺的明黄色爆炸,像一个辐射火舌的异空间急速膨胀又萎缩。惊骇过后,他很快发觉了心底那无名恐惧的来处。
从那导弹发射的轨迹看……敌机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但是他所驾驶的针叶背后没有任何飞机的影子,就连雷达上也是空白,而从所有显示出的雪风现在的机位来看,没有一架能够以刚才的角度命中他的队友。
不是雪风?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速度,咚咚地撞击着胸膛,那到底……?
这种似曾相识的危机感让齐洛紧握操纵杆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眼看着战斗进入白热化,更多的敌机正前来阻挠轰炸的进行,他想也没想便扭动操纵杆,机体在果断的力道下侧坠着切进平流层。
在身体随着驾驶舱舱猛地倾斜,一半视线被完全遮挡住的瞬间,云层中冷不丁窜过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那恶作剧般的一抹暗色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齐洛的视神经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但是他还是看见了,那连形状都辩不出的物体上一个黑白分明的符号。
“l”。
“……小洛,你还有空关注战事新闻吗?前几天陆军的三个师在要塞维雅诺取得一场大捷,总算报了六年前的一箭之仇。军部为我记了二等功,当然,把一等荣誉留给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吧,虽然有效的情报在这场战役中起了决定作用。敌军的主力部队的部署情况早就被摸清了,岳关上将大胆起用几批空降兵落到敌人的腹地,从后面包抄,悖都那个倒霉的指挥官还以为是后方派上来的支援,朝我们的战士大发信号呢,真是笑死我了。”
看到最后几个字时齐洛也不由地弯起嘴角。维雅诺大捷怎么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呢?它打响了盟军实现大规模反击的重重一炮,被预计会成为整个战争的转折点也不为过,毕竟帝国在最近几个月以来节节败退是有目共睹的,悖都的统治层有意求和的传言也早就满天飞。
“……当然,我可不想在你这台立功机器跟前炫耀。我想跟你发发牢骚。昨天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的途中,无意看到几条挂在路边的横幅,上面写着什么“我们不要独裁”“交出政权”或者“无能的领袖才是长年战火的根源”之类的标语,皇家的族徽也被人用红色油漆打上了把大叉。父亲告诉我完全不用在意,因为即使是口碑最好的祖父执政时期,也存在反抗他的地下组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