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几乎到了半夜了,沈今竹回房休息。徐枫亲自送了堂哥徐柏、亲外甥吴敏吴讷回他们所在的榻房,因为担心曹核会再次乘虚而入讨好今竹,他几乎是强押着核桃一起同行。
途中,徐枫还忘不了打击一下曹核,故意轻咳一声,说道:“今日听今竹说,只要给七梅庵捐香火银子超过十两的,就能得六字真言檀木护身符一个,你们都有了吧?”
徐柏说道:“我的那个送给娘了。”
吴敏从荷包里拿出护身符来,“是这个样子的吧?”
吴讷偷偷观察着舅舅徐枫的脸色,说道:“我的搁在枕头底下,今竹表姨说可以防止鬼压床。”
徐枫瞥见曹核突然僵直的步伐,心中暗爽,心想让你也尝尝我中午失望伤心的味道!吴敏吴讷懵懵懂懂不知舅舅的意思,徐柏是经历了从暗恋到失恋的过来人了,一看就知道徐枫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心里默默给可怜兮兮的核桃点了个蜡,暗想亲娘啊,您放过我吧,表妹嫁不出去也别塞给我,这个徐枫看样子时做得出花轿抢亲这种胆大妄为的极品事情来。
沈今竹刚躺下,还没进入梦乡呢,夜空突然乌云密布,不一会便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吵得沈今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榻房门口有人急促的拍门叫嚷着:“开门!我们要住店!”
听声音,依稀有些熟悉,反正睡不着,沈今竹干脆坐起来,跑到窗边开了一个小缝望去,借着明亮的闪电,看见楼下乌压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几人她都熟悉,分别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日本国德川大将军的嫡长子、相貌普通的竹千代、章家母女二人穿着黑色大氅,相拥撑着一把黑布油伞,章松则在廊下大声的敲门。
吱呀!店小二披着衣服打开门,放众人进大堂避雨,沈今竹匆匆套了件道袍,头巾都没来得急戴着,散乱的头发跑出门,腿脚刚跨过门口,又瑟缩回去,将枕头下的匕首、袖箭等搜罗出来,几乎是全副武装的悄悄出了卧房,藏身在二楼包厢处,将白棉纸糊住的窗户戳了个小洞,偷偷观察着楼下诸人。
睡眼惺忪的店小二看着乌压压约三十来人,说道:“我们榻房只余一间上房,两间下等房了,住不下这些人,这附近好几个家店,你们挨个找找看能不能都住进去。”
章松和竹千代相视一眼,章松说道:“外头雨大风急,我们就不分散另寻榻房了,都在你这里住下。我母亲和妹子住一间,我与舅舅一间,丫鬟婆子一间,其余家丁在柴房凑合一晚吧,明日雨止风停我们就走了。
店小二点头说道:“那就委屈诸位客官了,客官可曾用过晚饭?我们厨房熄火封灶了,只有冷馒头、咸菜和一些酱肉。”
章松看着这些被淋成落汤鸡的武士随从,说道:“我们都买下了,吃不完明天带到船上去——你先送我母亲和妹妹进房间休息,她们都累了。”
店小二一一照办,沈今竹暗自思忖,章家母女肯定是要入住唯一的一间上房的,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店小二提了一壶热水殷勤的送章家母女进了房间,等着母女俩在浴房擦身换了干燥的衣服出来,就看见沈今竹坐在房中的竹凳上静静的看着她们。
章秀惊讶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今竹暗想今日我们的人多,可不像上次在你家清风阁独木难支的时候了,于是反问道:“我也要问你们呢,怎么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上次不是已经说定了吗,以后我们章沈两家形同陌路,各不相干的,怎么我们才出金陵,你们就跟上来?”
章母说道:“沈小姐莫要误会,这次真的只是凑巧……”
原来自从清风阁一事后,章家担心再横生枝节,干脆将所有标记丰臣家族的三叶葵图案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烧掉,并决定举家出去游历一段时间,再悄悄潜入金陵看是否还有其他人盯着他们,其实也并不单是防着被大明的人看出端倪来,他们更担心被日本国人瞧出了真实身份,报给德川大将军知晓,兄妹俩估计性命不保。
章家要出游,竹千代在金陵国子监已经呆了两年,也想出去看看大明江山,舅甥们结伴而行,客船下午才出发,本来应该在镇江府就停船进港的,岂料雇的船家贪快,披星戴月的赶路,夜航途中突然遭遇了狂风暴雨,船家赶紧就近靠到了苏州港停泊,众人在榻房投店休息。
听章母如此解释,沈今竹稍微放心了,转身离开,走了一步,又回首问道:“你们打算去那里?”
章秀说道:“舅舅和哥哥都想去杭州钱塘江观潮去,听说九月之前的潮水都很壮观。”
沈今竹暗道:这岂不是又要碰到一起了?但也没法阻止,江南之地,八月观潮已经成了惯例,每到这个季节,钱塘江塘口海宁盐官观潮地点都是挤满的人,连夜晚都有不少人专门去听夜潮。
就这样,章家母子和竹千代也加入了钱塘江豪华观潮团。原本徐柏是计划在苏州府带着吴敏吴讷玩两天再去杭州的,因曹铨要徐柏的官船在后方打掩护,徐柏便改变了计划,一路命官船不紧不慢的远远跟着庆丰帝乔装的商船。
从苏州到杭州需要经过好几道的钞关,每过一个钞关,就有收税的小吏上来检查货物抽一次税,沈今竹在苏州港购买的各色纸张价值两百多两,每次在钞关交税抽来抽去,几乎是全凭收税的人品和心情,少则八两银子,多则十几两,抽得沈今竹的腰包越来越瘪,心疼不已,暗叹做生意不容易啊,这税钱按照钱坤的叮嘱,都计入了账本算是成本,眼瞅着单是税银就交了近四十两了!
沈今竹好后悔啊,那天晚上应该在纸张搬到徐柏的船上装着,徐柏的是大官船,而且打着魏国公徐家的旗帜,根本就不要交税。
船过了太湖时,居然又被此处的税官叫停了,庆丰帝看着舆图,不禁破口大骂:“混账!此处根本就没有钞关!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太湖私设钞关?”
曹铨赶紧命人出去打听,探子很快来报,说是漕运总督梁天。漕运主要是通过河道、海运将天下的公粮运到军队宫廷等地方,是国家的基石,就像输血一样将粮食分配到各地,一般由高级武官担任。
庆丰帝看见税官趾高气扬的上了船,还明目张胆的索贿,顿时气炸了,“这税银入不了国库,也入不了朕的私库,全都喂给梁天这个混账了!亏得怀安在我前面几次举荐他,居然也是国之蛀虫,该死该死!”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是宫里最得庆丰帝宠信和信任的人,梁天给了怀安巨额的贿赂,得到怀安的举荐,加上在内阁一番活动游说,终于得到了漕运总督这个肥差,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送出去的贿赂加倍捞回来,还有什么比私设钞关来钱更快的呢?
庆丰帝不能忍这种别人打着他的名义吃肉,却要他承担骂名,连一口汤堂都不分给他的行为,当即就拟旨,将梁天撤职查办,叫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漕运总督关系国家命脉,不能虚伪以待,派谁临危受命呢?庆丰帝想了想,问曹铨有没有靠谱的举荐人选。
曹铨此人,除了给人戴绿帽之外,本质上算是个正直的人,他说道:“依微臣看来,漕运总督之位,还是交给平江伯一脉的人吧,平江伯陈瑄就是第一任漕运总督,他忠心为国,爱民如子,至今在清江浦还有百姓为他建的陈公祠,他的曾孙陈锐也做过漕运总督,如今玄孙陈熊继承了平江伯的爵位,是杭州前卫的指挥使(杭州是军事和经济重地,有两个卫所,杭州前卫和杭州右卫),有好几代的家学渊源在,陈熊是个不错的人选。”
庆丰帝写下密旨,说道:“这私设的钞关还在一日,就祸害一天,事不宜迟,就不等内阁的意见了,锦衣卫今日就去淮安府将梁天下诏狱,查封家产,拆了这私设的钞关,平江伯陈熊暂代其职,等朕回去再收拾这个烂摊子。”
又忿忿说道:“怀安这几年怎么不干点好事了,那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是他的干儿子,韦春收受贿赂走私他居然不知道?他没得到好处?这梁天也是他举荐的,尽弄些蛀虫给朕,还嫌朕不够败家的啊!”
曹铨不敢应,怀安在宫里势力盘根错节,连不少官员都自称是他的干儿子,岂是轻易被扳倒的?大明王朝两百年,怀安这种恶贯满盈的太监没有谁能善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庆丰帝发了一阵子牢骚,船老大又敲着锣鼓提醒大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到了,这庆丰帝突然就笑了,乐颠颠跑去隔壁敲门:“凤姐,我们吃饭去吧!”
就这样的昏君,直谏有个屁用!曹铨暗道,看来这怀安一时半会倒不了。
商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直南下,顺风顺水行了四天,终于在日落时分到了杭州港,杭州人会做生意,船刚开进了港口,就有经纪们坐着小船围着商船问船上有什么货物,他帮着找买主。汪福海等人此行扮作商人只是幌子,为得保护庆丰帝一行,至于船舱里的货物是赚是赔他懒得管。
安全第一,汪福海叫了两个锦衣卫暗探乔装的经纪上了船,快点将货物清出去。但是沈今竹并不知道这两个经纪是干爹的人,她算了算成本,壮着胆子将这些纸要了二百八十两,经纪们装模作样讨价还价一番,最终定在二百五十七两银子成交。
沈今竹又交了税银,付了经纪的佣金,垂头丧气的上了岸,将那晚向曹核借的银票还给他,曹核见她苦着一张脸,便知这纸张生意没怎么赚,安慰说道:“第一次出来做生意,不赔钱就很好了,这银票你收着吧,杭州的东西多,你再买些运到金陵城去,肯定能赚的。”
沈今竹摇摇头,说道:“暂时不想倒腾了。”她从荷包排出一两银子,对着夕阳叹道:“其实如果算上租船的费用,非但不赚,反而赔钱,一路路钞关搜刮的太狠了,难怪那么多商人贿赂官员打着他们的名帖行商,原来可以省那么多的银子。”
曹核从怀中掏出一物,他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有万分的不舍,最后咬咬牙,还是将东西递了过去,含含糊糊道:“这个——还给你。”
沈今竹一看是檀木护身符,连连摇头,说道:“七梅庵的香客们几乎人人都有,这是你该得的,还我作甚?”
就是因为人人都有,所以我才不想要了啊!自从被徐枫残忍的点破了真相,曹核少男心倍受打击,当晚电闪雷鸣,心里有个小人在夜里哭了半宿,连着两天精神都有些恍惚,他想了许久,决定还是放下见不得人的心思,这样单相思好痛苦,他宁可被人打一顿,还是结束吧。
曹核闷闷的说道:“我——我不想要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你收回去给其他香客们吧。”
沈今竹没接,说道:“护身符不好换主的,你这几天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不想要了?嫌它做工粗陋?还是觉得不灵验?”
“这个——”曹核语无伦次,正待扯个慌搪塞,徐枫跑过来了,一把替沈今竹接着护身护,说道:“他最是喜兴厌旧的,不要算了,给峨嵋在佛前供一供,再送给其他的香客。”
曹核原本是不要的,见徐枫强行抢了去,还污蔑他喜新厌旧,顿时心头火气,叫道:“东西还我!”
这两人曹核纠结痛苦的表情,徐枫知道报仇了,暗道以后核桃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吧,说道:“是你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