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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2 / 2)

妇人笔触一顿,说道:“想当年我山东高密戴氏,也是世代簪缨是望族,后因堂伯父性格耿直,导致灭门大祸,我因是出嫁女,侥幸逃生。这些年丈夫长年游商在外,甚少回来,我虽未给夫家生下一男半女,但是纺织针线一日不曾停歇,在家孝顺公婆,将一对小姑小叔抚养长大,在村里有贤德之名,可是丈夫为了给外室名分,污蔑我与村里一个傻子通【奸,公婆与他同流合污,将我关在柴房里,两日后就要开祠堂,将我浸猪笼溺死。小姑小叔还算有点良心,偷偷把我放出来,要我远走高飞,从此不踏入荆州之地半步,可是——”

妇人强忍着眼泪说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怕死,人固有一死啊。可是我们戴家的名声会受到牵连,若戴家的名声被我玷辱了,死后怎么有脸在地下和亲人团聚呢?比起这个,皮肉之痛不算什么的。”

妇人提笔继续写状纸,老秀才惊讶的发现,这妇人文采是不错,而且基本遵循了行间状纸十段锦的写法,笔语、缘由、计由、期由、证由等皆面面俱到,像是各种老手似的,不由得发问:“你们戴家以前是做推官的吗?”

妇人摇摇头,却面有骄傲之色,“我堂伯父官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我父亲在时是太仆卿,管着马政,是朝廷九卿之一呢。可是后来——”

妇人轻轻一叹,说道:“家族蒙冤,遭遇灭顶之灾,我这个幸存的出嫁女学会了写状纸,四处喊冤,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夫家害怕被牵连,干脆举家迁回了荆州老家,丈夫科举屡次不中,干脆走了商道,公婆那时辱骂我是丧门星,恐怕就从那时候起,他们就起了杀心吧。我以为在家里终日纺织针线、教养小叔小姑、孝顺公婆就能有立足之地,没想到退让隐忍还是不够,他们要朝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是淫【妇。我戴氏品行高洁,如何会与一个终年流着鼻涕的傻子通【奸?”

“夫妻几十年了,丈夫每次行商回来都谢我照顾家里,替他孝顺父母,可没想到他早就在外头娶了外室,已经儿女成群,他养着外头一大家子,回来却告诉我没赚到多少银子,要我勤俭持家!呵呵,我真傻啊,居然相信了,还把节省下来的银子都交给他,要他在外吃饱穿暖,莫要生病了。”

“我们高密戴家书香门第,名节比生命还要重要,他们可以杀我打我,却不该抹黑我们戴家的名声,我要告他们,荆州衙门若不肯收状纸,我讨饭都要去京城敲登闻鼓鸣冤……”

妇人写完了状纸,再次道谢离开了。次日一早,妇人拿着状纸敲响了县衙的大鼓。衙役匆匆看了一眼诉状,也很是惊讶,他将妇人引到一个大堂处,命她跪下,不一会,一个穿着道袍的推官走进来了,衙役说道:“你今日运气好,这是我们衙门掌刑律的沈推官,铁面无私,号称沈青天呢,你有何冤屈,且向沈推官一一说来。”

此人正是金陵乌衣巷沈家的大少爷沈义斐,少奶奶王氏的夫婿。他是举人出身,并没有继续考功名,而是去吏部挂名选官,在荆州府做了推官(类似现在的检察长),专门管着衙门诉讼查案,沈义斐很喜欢这个工作,他家里有的是钱,从来不收受贿赂,办案铁面无私,官声清廉,所以在荆州府有沈青天的外号。

沈推官一敲惊堂木,说道:書*快*電 子 書“戴氏妇人,你状告夫家,根据律法,妻子告夫婿公婆者,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要先仗五十,你想清楚了没有?”

戴氏跪地点头说道:“小妇人想清楚了,状告夫家,实属无赖,只是女子贞洁大于天,为得清白,小妇人下油锅滚钉板都不怕的,不惧五十板子。”

沈推官面无表情,扔下一个竹板,说道:“将原告先杖五十。”

竹板落在了戴氏脚下,众衙役会意,命戴氏趴下,轮起棍子就开打,看起来棍棍生风,打的很惨,其实雷声大、雨点小,五十板子下去,受刑者还能跪着回话。

这是历年来形成的默契,若是堂上的上官将竹板扔到桌下或者远远扔到大堂门口,这五十棍子就着实打,若是竹板扔在受刑者身边,就是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五十板子打完毕,戴氏是个女子,还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个异常坚韧的女子,咬牙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东摇西晃,沈推官有多年判案的经验,见多识广,许多案子一看原被告两房的陈述就将案情了然于心。此刻见戴氏谈吐举止,便知其有冤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和一个傻子通【奸?

沈推官命衙役给戴氏膝下铺了一个蒲团,嘴里却例行公事问道:“原告何方人氏?报上姓名来历。”

戴氏忍痛说道:“小妇人是山东高密人氏,后嫁与荆州赵家……”

一番问答陈述,一旁的师爷一一记录在案,纵使在衙门见惯了各种悲情凄苦的女子,这戴氏的经历还是比较震撼的。审问了约半个时辰,沈推官说道:“本官不能相信你一面之词,本官要去荆州乡下赵家湾查证此事,还要派人去武昌府寻访你说的外室一家,收集证据和证人,这些日子你都不能离开荆州府,随时听候传问,他日与被告、证人对薄公堂。退堂。”

戴氏看见了一线曙光,忙说道:“武昌府外室一家已经居住了十八年,周围街坊领居均可证明。可是赵家湾全是赵家人,他们相互包庇,污蔑我这个外地的媳妇,还要把动用私刑,将我浸猪笼淹死,恐怕无人愿意出面给我做证,还沈青天明察。”

沈推官说道:“国家律法大于宗法,宗族再势大,也大不过天去。本官定会查清真相,退堂。”

戴氏在蒲团上挣扎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步的艰难往外挪步,有个新衙役看不下去,扔给她一根竹竿杵着,戴氏在县衙租了一间屋子,次日便去衙门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登记,供日后传唤,她依旧杵着竹竿,不过脚步利索许多。沈推官唤住了她,问道:“你是山东高密人氏,可认得同乡高密王家?”

戴氏说道:“我们高密戴氏和王氏是世交,均是书香望族,关系一直很好,当年我弟弟和王家女还有过婚约,后来家族获罪,弟弟被罚没为官奴,从此杳无音讯。”

提起幼弟,戴氏擦了擦泪,说道:“想来他孤高的性格,当官奴也活不长久吧。”

沈推官问道:“王家女?那个王家女?”

戴氏杵着拐挺起了胸膛,说道:“就是祖母是衍圣公孔家嫡女的那个。”如果没有那场灭顶之灾,弟弟就早去了名门淑女为妻,此时已经儿孙满堂了吧。

衍圣公嫡女的亲孙女?说的就是我的妻子王氏啊!困扰沈推官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是这样,她一直对我淡淡的,是因为少年时定下的亲事。

沈推官有些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一直以来妻子王氏就是贤妻良母的形象,在家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他在荆州府做推官,夫妻聚少离多,可是王氏从来不抱怨,甚至每次过年他从金陵返回荆州,王氏帮他打点行李时,都能看出她眼里有种解脱的意味来,她从来不带着孩子来荆州瞧他,也从不说要他申请调令,去金陵城或者其他离金陵城比较近的县府做推官。

沈推官查案无数,他通过冷静的分析,推断出妻子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她只是竭力扮演了一个合格妻子的角色。沈推官是个理智的人,他觉得王氏如此的表现就足够了,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事,这些年做推官,在湖广之地已经有了名气,有时其他府县出了棘手的大案,巡按御史会经常请他过去协助查案,巡按御史曾经举荐过沈推官去考监察御史,可惜他那时被一件案子拖住了,没时间去应考。他做官不为名利,只为在查案过程中理会乐趣——可尽管如此,空暇时分,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他还是会觉得寂寞和遗憾。

想当年洞房花烛,新娘是山东大族、衍圣公家的外孙女、姿容秀丽、谈吐不凡,他对婚后的生活是充满期待和憧憬的,可能老天就是不准人的一生太过完美,总要留下缺憾。

沈推官在屋里喝着闷酒,想起了往事,就在这时,衙役跑过来说道:“不好了,沈推官,咱们派去赵家湾查案的衙役被乡民绑了扔出去,这会子赵氏宗族的人还到了荆州,四处打听戴氏的住处,要把她抓回去浸猪笼呢!”

乒!沈推官放下酒杯,“岂有此理!此案尚在审理之中,这群乡民就想用宗法来打压国法?驱赶衙役、私设刑堂,这群利欲熏心之徒拿着宗法横行乡里久矣!带上人手去保护戴氏,把这群暴民绑到衙门,先打二十大板!”

“是。”捕头衙役们纷纷拿着兵器去救戴氏,沈推官灌了一壶冷茶去去酒气,换了一身正式的官袍,骑马跟去了。

戴氏租居的房子是贫民窟,世界各地的贫民窟都有两大特点,第一当然是穷(废话!),第二就是人情冷漠。这里集聚着懒汉馋妇寄生虫、偷鸡摸狗小混混、人间悲剧哀苦男女,用廉价的身体和劳力勉强糊口,打老婆卖孩子都是好人,逼老婆孩子做暗娼才是日常,罪恶和堕落在一代代人中无限循环。这里的人们见惯了人间的各种罪恶,心里的怜悯和善良早就磨掉了。

所以当戴氏的丈夫赵爷领着赵家湾的族人来寻她时,只给了巷子口剥葱的老婆子一文钱,那婆子就亲自将赵爷一群人引到了戴氏租居的门口,还讨好的笑着,希望能再得一文赏钱。

赵爷又给了婆子一文钱,并吩咐道:“你敲门,别露馅了,把她骗出来。”

婆子将一文钱放进了腰包,敲门叫道:“戴娘子,巷口有衙役来找你去问话,他们嫌巷子脏污,懒得进来,叫我给你捎个话,赶紧走吧,别让差爷们等。”

戴氏一直很小心,因为从前几日踏入小巷口开始,她就被许多不怀好意目光包围着,到了夜间,甚

至有喝醉的男人敲她的门,戴氏日夜做着针线,白天将绣帕卖给货郎,赚点小钱买些柴米回家做饭,大门一直紧闭着,还多加了一道锁。

听到婆子如此叫门,戴氏在门里头放下针线,应了一声,并不敢开门,说道:“多谢嫂子了,我这就准备出门。”

赵爷对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又敲门催道:“戴娘子,我走过来口渴了,开门让我进去喝杯水吧。”

本来戴氏并无疑心,打算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就出去的,这婆子如此催促,她犹豫了一下,从门缝里看去,赫然见乌压压一群人站在门外!为首的正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君!

戴氏心头大乱,这间陋室只有一个大门,后面是一扇窗户,戴氏顺手将剪刀揣进怀里,想要从后窗逃跑,刚打开窗户,就见后巷口一群赵家湾的乡民朝着这里跑来,见她从窗户探出了头,均大声呼叫道:“被淫【妇发现了!想要从窗户里跑,你们快踹门!”

戴氏赶紧关上窗户,如热蚂蚁似的在屋里子乱窜,怎么办?倘若被丈夫抓住,如果反抗,会被当场打死;如果不放抗,会被绑回去浸猪笼;如果在屋里自裁,会被认为是畏罪自杀,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怎么都是要背上淫【妇的名声,玷辱了戴家的百年清誉,做鬼都没有面目见戴家祖先啊!

窗户和大门,连同整个房子都在激烈的踹踢中颤抖着,从房顶簌簌掉下沉积多年的浮灰,双面夹击之下,戴氏毫无退路,顿时陷入了绝望,窗户首先被踢开,一个乡民从外头翻进来,冲过去打开大门,放了赵爷一群同乡进来,赵爷面色铁青,问道:“那个淫【妇呢?!”

乡民说道:“我看见她往灶间跑了!”

戴氏提着一壶滚水从灶间缓缓走出来,目光满是背水一战的绝望,她看了一眼屋外围观的贫民窟邻居们,眼里全是看热闹的兴奋。此时此刻,戴氏连呼救的想法都没有了,她孤身一人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冷漠和罪恶。

戴氏缓缓说道:“各位同乡,你们远道而来,我这里一贫如洗,连粗茶都没有,只能招呼你们喝白开水了,这水很烫,浇到皮肤上面会起一个大泡,弄不好啊,还会红肿溃烂,若是溅到眼睛,还会变成瞎子呢,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赵爷指着戴氏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淫【妇!和村里赵傻子通【奸,宗族已经开了祠堂,要把你浸猪笼!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听信了你的狡辩,居然把你放出来,你不知感恩,还反过来到荆州府衙门告我们!你给丈夫戴绿帽、忤逆公婆、欺骗小姑小叔,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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