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满地与他对视:“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刺史要那些不上台面的吃食,有损你的颜面?”
他眉心跳了一跳,眼波微颤,压下视线,深深望过来。我不去看他,被他强迫着转过脑袋面对他。他语声里混着诸多情绪,无法让人条分缕析,亦无法辨认哪一种是悲伤,哪一种是痛心,哪一种是怜悯,哪一种是愤怒。
“我只是不想让你将这些当做奢望,以为这些就是极致。你有更高更优质的选择准线,你有更高贵的身份与更好的匹配,你的眼界应比雄鹰高远,胸怀应比沧海辽阔。不论是在挑选所爱之人,还是品尝美味佳肴,都应该有更高的标准,更挑剔的品味。这是少傅对你的期望,也是你爹娘对你的期待!”
我愣愣地听着他一言一语入耳,直至灌入心底,通达至心扉。一扇窗自心底推开,一道光自天边照入。
他见把我说得傻傻愣愣,不由揉了揉眉头,再轻轻拍了拍我脑门:“好了,现在不懂不要紧,只需记着少傅从来没有嫌弃你什么,便是此刻你灰头土脸布衣荆钗,也无需妄自菲薄。给你穿成这个模样,是希望你以平常心且可屈可伸地成长,以后你会记着从前的你是什么模样,经历过布衣穷苦日,方知锦衣富贵时。”
姜冕不惜揠苗助长给我一通灌输,灌得我好像下一刻便要摇身成为一代君王。生出这个念头,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心口噗通噗通。
打一棒给一颗甜枣,他抬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闻言道:“走吧,少傅带你去刺史府后花园转转。”
我把他的理念灌输暂时压入脑海深处不去想,点了点头。
后花园的池塘上修着小亭阁,小拱桥,岸边湖石形态各异,并有假山陪衬,营造一种闲适恬淡的湖光山影。
向晚时分,暮云低垂,池上烟霞渐生,意境上佳。姜冕难脱文人习气,见此情此景不由诗兴大发,待吟诗到一半时扭头一慌:“元宝儿呢?”
彼时我正趴在湖石缝隙间勾身往水里探,两手拉扯池子里的菱角藤蔓,一根根扯上岸……
姜冕依着水边动静终于在湖石缝隙里将我寻到,额头青筋暴跳:“你又在做什么?!不准在水边逗留!赶紧上来!!那根菱角不许扯,太远了!松手!你给我松手!!”
我气鼓鼓抱了还没扯几把的菱角爬上湖石,被姜冕一提就拎上了岸。我气哼哼蹲下整理藤蔓,将菱角一只只掰下,拿一只肥肥饱满的菱角塞嘴里一咬,水汁溢出,再从嘴里拿出来咬开的两半,菱角肉白白嫩嫩露出在横截面上。
我口水滴答,就要将带着尖角和粗皮的一个横截面送嘴里,姜冕弯身一把抢了去。我抬头,见他用自己的纤纤素手跟菱角搏斗,一点点剥去沾有我口水的粗皮,鲜嫩白腻的果肉一分分露出,同他修长手指的颜色仿佛。
最后剥出半截菱角,塞往我嘴里。我早已迫不及待嗷呜咬上,瞬间他脸色由白转粉,深渊一样望着我。
口感好像有点异样,舌头一探,多了一截果肉。我连忙用舌头压住菱角肉,吐出另一截多余的东西。
结果他脸上粉色进一步加深。同时一物从我嘴里被吐出,卟咚跳到地上,我一瞅,是半截菱角!
那我用舌头压住了什么东西?
我不敢想。
但有人敢。
假山后一名刺史府侍妾捂着脸向同样躲在假山后的另一名侍妾惊呼:“呀!竟然有这么大胆的娈童,有这样火辣的手段,真是羞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班回来赶紧码字。。。
☆、陛下的州府见闻三
姜冕黑红黑红着一张脸,撬了我的两排牙齿,拔出了自己多次遭虐的手指,抖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指上的口水。不知经此一役后,他是否还敢给我喂东西吃。
我还是预备自力更生,归拢摘来的菱角,坐地上埋头咬着吃,一面也是心惊胆战,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不停揩着手指,站着半晌没说话的姜冕忽然开口:“喜欢吃?”
虽然没什么是我不喜欢吃的,但听见这句问话,我还是一愣,抬头回他:“你指哪个?”
他的手指,还是我的菱角?
没想到他被我的反问问得也一愣,愣完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窘了,满面桃红,气道:“你脑瓜里都想些什么?!”
“……”难道我问得不对?此情此景,联系上下文,自然是要表达准确才行,他语意模糊误导别人,居然还指责人家。我气愤愤地咬下一口果肉。
我扯上来的菱角并不多,摘下来拢在一起显得就更少。他看了几眼,默默扎了长衫下摆到腰间,挽了两只宽袖子到肘上,一言不发就下到了池边,撑着两块湖石,谨慎地下脚,沉腰,屈身,探臂,捞菱根。
我蹬蹬跑过去观看,就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太傅不顾形象地据身湖石间,满头大汗又专心致志地偷刺史家池塘的菱角。夕阳余晖洒在水面,反射曼曼晚照,勾勒了他脸部鲜明的轮廓与探身入水的姿态,如同一幅倾国名卷,他便是那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造物何等偏心,眷顾一人便倾尽所有,学识,名望,地位,容颜,风姿,他占全。
我坐到池边啃菱角,赏名画。
他不知自己已入画,兀自累得满头大汗,手里抓着藤根无法拭汗。一介文士定没做过这等粗鄙活儿,扯几根菱角都累出豆大汗珠,滴入池塘。
我想跳下湖石去帮忙,又恐遭他责骂,只好在岸边跺脚:“好了,够了,你上来吧!”
他默默数了数大致数目,觉得还不满意,继续探身去水里扯,好几次都晃悠着险些栽进去。百无一用是书生,看得我提心吊胆,菱角都没敢咬,怕戳着嘴。
终于待他采够,抱了一怀抱乌菱爬上岸,我赶紧接了扔一边,拉他上来。
他喘着气,白净净的雪衫衣襟上蹭了一大块乌黑泥浆,看得我直皱眉,真是败家,这衣裳值几池塘菱角尚不止,还不知道洗不洗得白。他好像没在意这些,蹲下打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菱角捆作一捆,时时被扎手,白皙手腕上已划了好几道血痕。
我从袖兜里翻出一条他给我的丝绢,弯身给他擦鬓角的汗珠。怕乱弄他的发髻,只轻轻抿着发角。他下意识仰头,目光一抬,正撞上我俯看他的视线,两线交汇,刺溜一声仿佛有火花四溅……
他明显怔了一下,手上一滞,一道新的血痕添上手腕。
有哪个过路小鬼抽走了我的呼吸,我偏头吸了点氧,蹲去地上,把丝绢铺绕他手腕,打了个结,将他两只袖口从手肘上放下来。衣裳反正都脏了,也不在乎袖口了,总比袒露着雪白手腕让菱角划伤好。
我要帮他拿菱角,他还没回过神,眼睛盯着袖底露出的一截垂下的丝绢,不知何处神游。
假山后又有窃窃私语声:“看呐看呐,果然是好娈童,可惜了这样的相貌,小翠你还是别妄想了……”
我俯身抱菱角,拿胳膊肘撞了撞姜冕,虚心求教:“娈童是什么呐?”
被撞回神的姜冕心不在焉敷衍道:“就是长相好看的童子。”
原来刺史府的姬妾是夸我呢。我就不计较她们躲在假山后偷窥的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