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河镇的天还是照旧重复着不知哪年的八月十五, 青蟒被囚,红豺失踪, 最大的两个毒瘤已除,满城的妖愈发干劲十足。
往那高处上一站,俯视下去, 人丛中隔不多远就有一个拿着小册子低头做记录的。
时间一日日走得枯燥而飞快, 大概是有了事做, 众人没再怨气冲天。
可惜的是, 蓟进一直未能寻到, 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嬴舟与小椿在客栈正对面的羹店下坐着,等一碗热热的胡萝卜虾滑羹和一碟甜咸酥脆的梅菜扣肉饼。
这几日他们俩把店内的三房住客都跟了个遍,收获是两手空空, 反而便宜了小椿, 将镇上的各色招牌吃食尝了个来回,天天美得不行。
“客官,您的肉羹到, 仔细着烫手——趁热吃口感更好。”
“喔!”她捞起汤勺,乐滋滋地舀了一粒在唇边吹凉, “去过那么多家,还是觉得他们这儿的虾仁肉是最嫩的,”
“你少吃点吧。”嬴舟坐在对面看她,“等下还要跟着那老乡绅去茶肆买茶点。”
“不要紧。”后者给他个安心的眼神儿, “我胃口大着呢。”
小椿吃进嘴里,很快,嬴舟满脑子都是连成片的“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如今他已经有些习惯与这般不时冒出的嘈音共存了。
说来,很令人意外。
这段时日里他听着小椿最坦诚的心声,所思所想几乎算是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自己的面前。
可嬴舟从未听到过什么杂念和怨愤,她的世界里装满花花草草,白云苍狗,干净得一尘不染,明媚得光风霁月,最大的忧伤恐怕就是饭菜不够美味。
有时候看着她,嬴舟会感到自惭形秽,那是一种在阳光下低头瞧暗影处的自卑,为自己的阴郁无能,也为她的纯粹灿烂。
虽然平日吵是吵了点,但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在品尝食物时,满足感会成倍增加吧。
他喝了一口汤,伴着耳畔各式各样地幸福赞叹,味道格外地鲜香。
嬴舟深深呼吸。
唉,作为犬类,味觉的满足真是能使人精神百倍。
两道加餐用完,小椿就着一杯清茶漱口解腻,一面忍不住感慨:“奇怪。”
“你说这白石河镇都封住两年多了,为什么施术者总不露面呢?”
嬴舟跟着若有所思:“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施术者?”
“自然而生的结界?还可以有这样的?”她嘴上发问,心里却在忧虑:
要是老破不了局,届时把城里的糕饼甜点都吃腻了可怎么办哪……
尽管大家最终目的相同,但她总会把重点放在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两人百无聊赖地坐着消食,余光瞥见“福气东来”客店门口,伙计支长了双臂伸懒腰。
小椿漫不经心地数上五个数,坐在后面算账的掌柜立刻打了个喷嚏,接着年轻的小二姿态讪讪地挠头,去找他请一日半日的假,眉眼里都是陪着小心的笑。
所有的发展活似寻着写好的步骤,精准得分毫不差。
“啊。”她语气懒洋洋,目光透过店门,瞅着那楼梯上步伐迟缓,举止佝偻的一个身影,“又到了大爷去给我浇羊粪的时间了。”
嬴舟:“……”
他不解:“你还把盆儿放在房里?”
“不想抱着,好麻烦啊。”小椿如今恢复了些许妖力,对自己的白栎壳又重燃信心,“反正树苗嘛,就该多喝喝粪水,不能挑食,这样才可以长高长壮。”
你当初哭得寻死觅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今有了人形,她对自己附身树苗的态度那叫一个天差地别。
嬴舟在心头小声赞同,娘的话果然不错,女人大多善变——不分种族。
老乡绅的住所在二楼右侧的最里端,附近正有一处看台连着后院,恰能晒晒太阳。
对方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才会出来,小椿就扒着客栈回廊上的栏杆,好整以暇地瞧那老伯给自己的原身松土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上了年头的客栈连撑着小楼的木柱也斑驳得褪了颜色,被清幽的苔藓覆盖。梧桐树投下的浓郁暗影遮了小半天空,满眼皆是泛着潮气的碧青与微凉。
“嬴舟。”她忽然语气渺远地开了口,“倘若真的是天生结界无法可破,你会怎么办呢?”
他当下未能明白:“什么?”
小椿仍托腮,目光望着种满了花木的四方小院,“假如一辈子都出不去,不管用何种方法,妖吃妖也好,寻蛛丝马迹也好,全没用处。你此生都得困在这里,永远重复着毫无变化的生活,长生不老,寿数无疆——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抉择?”
那老伯独自将一盆月季、一盆三角梅和茉莉搬到日光下,与小椿的苗并排而放,累得满头大汗。
他倒是乐在其中,过了没多久,又进庖厨端了碗清水泡过的剩饭菜去喂后门巴巴儿摇尾的黄狗。
“我……”嬴舟敛下眼睑,设想了一番深陷此境的自己。
“应该会自我了断吧。”
她闻言,仿佛是在意料当中的回答,嗓音有些说不出的苍茫,“是啊,想来也是。”
“这么活着多费劲。”
此时此刻,嬴舟竟没能读出小椿心头的半句言语,她的思绪空空荡荡,并无实质,但却能感觉到情绪不太高,隐约比先前低落。
就好像无端沉了一块巨石压在胸腔,闷得人喘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