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将掌心鲜血滴在水晶球表面,球里立刻涌出烟丝一般的红色,蜿蜒逶迤,时而凝聚成人形,时而又异变成蛇状,仿佛要爬出这透明的容器一般,在掌心微微泛热。肚子又隐约不舒服起来,再看那球体之内,红丝赫然形成了一个状似婴孩的影子。仿佛在蹒跚爬行。
如被烫到一般,我缩回了手。
犹太人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好像见到了什么怪物。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如坐针毡似的站起来,指指门口:“离开这儿,别把邪祟带到我这儿来。”
我一动不动的坐着不动,知道这个人能帮我。但他是个怪脾气,任我如何威逼利诱他也不肯,铁了心下逐客令,最后我只好激他,说他只是个投机取巧的神棍,根本不是什么先知,遇到难解的谜题就成了缩头乌龟,我会砸烂他的屋子,让所有人知道这里住着个流浪的犹太骗子。
这招倒很奏效。
他忿忿的吹胡子瞪眼,开始在书架上在那堆烂得辨不出名字的古籍里翻找,最后拿出了一本上了锁的黑皮书。只看了一眼我便知道他要找的一定是这本。同样的书,我在弗拉维兹那里看到过。
翻开书壳,第一页就是整整一面的古希腊文。拜弗拉维兹所赐,我也认得不少希腊词,第一眼便瞧见了“神话之影”这个晦涩的词。
“‘神话之影’,这是什么意思?”
我指着那个词问。
“神话的背面,神话的投影。自古以来的希腊神话呈现给人们他们想要看见的那一面,而这里,却是神话背后的故事,记载着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那些伟大的英雄背后的阴暗和讨人厌的邪魔暗中隐藏的秘密。”
犹太人盯着我的眼睛,将书页翻到中间,那个部分是记载美杜莎的,绘有一个蛇发女人的画像,但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抱着一个婴孩。
“我想你不知道美杜莎曾为海神波赛冬怀有一个孩子的秘闻。那孩子承载着她所有的爱,能化解她对波赛冬的恨意与雅典娜对她的诅咒,变回一个正常人。她一心想要诞下这个孩子,所以徘徊在帕特农神庙里不肯离去,才被柏尔修斯所杀。那个孩子的魂魄依附在杀死她的镜盾上,与她一起长眠地底。”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看着羊皮书页上的画像,感觉美杜莎在向我微笑。
“因为这种执念,她会使她的信徒与其爱人也拥有一个子嗣,只要这孩子正常出世,她的怨恨就能得到化解。你不必感到困扰,我可以帮你除掉这个诅咒的产物,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干的话。”他拿起一个细口的小铜瓶,晃了一下,“毕竟,这孩子可不是实体,只是一团虚幻的执念而已。”
执念。我下意识地捂住腹部,心脏被一只小手揪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冥府里远去的小小身影,那双透亮纯粹的异色眼眸,那么天真可爱,满怀对爱的渴望。
明明做好了与斩断与弗拉维兹一切羁绊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喏。”他将那瓶子递给我,“喝下去,等再醒来时,它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我拧开瓶口,里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与血腥气。唯恐这瓶中之物真的将我身体里属于弗拉维兹的那部分扼杀掉,我忙塞上瓶盖:“你说孩子只要正常出世,就能化解美杜莎的诅咒,是真的么?”
犹太人捋了捋他卷曲的胡须:“你去过一次冥界,是不是?”
我惊诧于这犹太人读心术的精湛,竟连我去过冥府的事也知道,点了点头。
“在那儿你失去过你的子嗣。”
我又是一惊。
“如果你希望你腹里的子嗣来到人世,就得再去一次冥府,不过,那会减少你一半的寿命,你愿意吗?”
我的心中一轻,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指了指随身带来的那袋金币:“如果你有办法帮我,我会派人送来更多的报酬。”
他瞥了一眼那袋沉甸甸的牛皮袋子,走到里屋去,噼里啪啦不知鼓捣什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才听见他在里面喊:“进来吧。”
我依照犹太人的吩咐除去衣物,浸入他早备好的一大木桶药液里,虽然早做好准备,但在他往桶里扔活蛇时,我仍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桶里蹦出来。
犹太人告诉我这是必须的工序,我只好强行忍耐,好在那些蛇并没有袭击我,只是在腹下蠕游。
浓稠如墨的药液渐渐如沸腾一样冒出烟雾,让我仿佛置身幻境。须臾之后,四周光暗交替,我好像又来到冥府之内,一个小小的人影自烟雾深处走来,我下意识的伸手去触,手指却在一片潮湿的液体中碰到一个滑溜溜的物体。
那物体是活的,颤抖起伏着,宛如在呼吸。
突然之间,一声婴啼似的嘹亮哭声响了起来。
我吓得站起身,一眼望见手里那一团动弹的轮廓,僵在了那儿。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鬼东西身上有蛇发女妖的血统,是冥府的生物,只有长到一定岁数才会变成人形。你带着他,赶紧离开我这儿!”
一个巴掌大小的粉色肉团蜷缩在掌心,长得活像只大头的四脚蛇蜴,眼睛却似幼猫一样又大又圆,亮得惊人,一对瞳仁颜色迥异,一蓝一绿。似乎是看见了我,他泪汪汪眨了一眨眼,犹如婴孩见了母亲,一只小蹼搭上了我的手背。
心猛地颤了一颤,我抬臂将这奇形怪状的小家伙搂进怀里,他微微一抖,便像像只壁虎一般紧紧黏附在了我的胸膛上,一动不动。
努力适应了一下,我从浴桶里翻了出去,犹太人像见鬼一样盯着我的胸口,避得远远的,仿佛生怕我带着他口中的“鬼东西”接近他。
我蓦地有点想笑,只好站在原地向他行了个感激的折腰礼,而后离去。
【
回到皇宫时已近深夜,我遣散了守候的扈从,把门窗紧闭,将怀里的小东西从衣服里放出来。
他真似个婴孩般黏人,甚至用嘴巴在我平坦的胸膛上磨蹭,似乎在渴望奶水。我尴尬地把他抱到床上,他却愣愣的睁大了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唯恐他真的发出声音,我只好索性把指头弄破,充当奶水喂他。
这下子小家伙总算安静下来,吸得津津有味,小尾巴紧紧缠着我的手腕。
我苦恼地躺到床上,心知自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我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何况还是个男人,一时半会也没法去找弗拉维兹,这可怎么办?
苦思冥想了一阵,我竟精疲力尽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小家伙安静得出奇,已经陷入了熟睡。生怕小家伙是死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幼嫩又古怪的小身躯,感受到呼吸的起伏,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
弗拉维兹与我的……子嗣?
两个男人的后代,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可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真实实的摆在我面前,这就是我们相爱的证据。
这样想着,我愈发思念起弗拉维兹来,脑子里描摹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可那样的天伦之乐,也许只会是一种奢求。
——奢求?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我不禁吓了一跳。我这样的人,竟也会渴望一个家吗?
手捻着小家伙的小尾巴,才想起还未给他取名。该以什么为他命名?我回想着所有至高无上的波斯神明,想给予他一个最好的名讳,却忽而忆起那久违的爱称。还有什么比那个希腊小爱神的名字更适合眼前的小精灵?
“嘿,小丘比特。”我低声唤道,十足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小家伙似有感应般地支棱起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