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哥儿还算是孩子,还是纪氏挥了手:“既进了学就是成人了,跟了你二哥哥到外头去。”沣哥儿看一眼明沅,见她面上带笑,乖乖跟在澄哥儿后头,澄哥儿顾着他,不给他吃酒,叫人倒了一杯子荸荠水来。
座上自然说些个三元及第的喜庆话,瞧着很是和乐,便是女桌这里,也是奉称居多,夏氏少开口,小胡氏却不叫冷了场,一时说纪老太太有福气,一时又说黄氏会教子,还未开席,祝酒词都说了一箩筐。
这头都已经举起杯子来了,纪舜华竟还不曾来,黄氏早就让丫头去寻,却只遍寻不着,好容易看见儿子进来,她这才松一口气。
他一来先是往女眷桌这头来,衣裳倒是换过了,额上却全是汗,黄氏怕声张了叫丈夫听见回去训他,干脆给他擦过手脸道一声:“华哥儿赶紧去,学里先生真是,都支会过早些放课,偏到这时候才放。”
纪怀信分明听见,只作不知,他越是严厉,妻子越是护子,把这个嫡子惯的越发没了样子,既是大宴,便睁一眼闭一睁儿,哪里知道纪舜华非得挤在母亲这里,不肯往男桌上去。
他比澄哥儿还大,连沣哥儿都去了男桌,他再凑在女桌里头怎么像样,明湘已经侧过身子去,明洛也垂了头,明沅只低头看玉绦环,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竟叫纯馨说中了,他果真出来闹,连黄氏都下不来台:“又混说,赶紧过去,你哥哥也在呢。”她越是提纪舜英,纪舜华心里越不得劲儿,他原是黄氏的眼睛珠子,长房嫡子,自打他记事起,听见的都是他如何聪明,进了学里也是一样,师傅待他很是客气,对哥哥却不是罚书就是留堂。
哪里知道这个哥哥出去两年,竟中了县试院试回来,阖府无人不在说,原来落在他身上的夸奖,全都换到了哥哥身上,还是他自来就不瞧在眼里的哥哥,他闹着脾气也要去考,可连他亲爹都知再无可能,也只黄氏纵了他,说纪舜英都能得个头名,亲生子自然也能。
黄氏温言软语的劝着儿子,那头纪怀信却忍不得了:“把他拉出来,成什么样子了。”明洛已经低头剥起指甲来,纪舜华板着一张脸,也不再腻到黄氏身上,站起来绕了个圈儿,走过明沅身边,拿脚使力去勾凳子腿儿。
明沅一个不防,差点儿摔到地上,她原来就执着杯子在喝水,这一下全洒到裙摆上,纪氏一见心头火起,立马去看黄氏,黄氏却只作不见:“催三催四,你急得什么样儿了。”
这下子明沅这宴也吃不成了,她再不成想,纪舜华竟能在这许多人面前作下这事儿,还不及拿帕子出来擦,纪舜华已经作出满面惊诧的样子来:“六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泼得一身水。”
明洛气的头顶冒火星,却全无办法,这是在宴上,便是纪氏也不好开口,黄氏还在催促儿子:“你六妹妹失了手,干你什么事,赶紧往你爹那儿去。”打发了儿子,又去看明沅:“沅丫头也太不小心了,赶紧下去清一清。”
明沅眼见着纪氏似要开口,却去看了纪老太太,不欲在祖母面前同黄氏起争执,只沉了脸,她便笑一笑,却不开口说话,明洛脸上还是藏不住事儿,干脆背过身来替她擦试,索性是一杯子荸荠水,明沅身上这件轻纱最经不得酒水,若是沾了菜汁酒渍才作的也洗不出来,不能再要了。
纪氏平了气:“六丫头大病才愈,这会儿手上无力也是有的,到后头换了再来。”明沅依言站起来,明洛刚想立起来陪她同去,叫她按下,自家带了采菽往后头罩房里去了。
出来宴饮都多带一套衣裳,明沅差了采菽去取,自家坐在罩房里头,纪老太太特意调了身边的嬷嬷陪出来,进了罩房先赔个礼:“姑娘吃了委屈。”明沅也不搭她的话头,只微微一笑。
夏日里穿得薄,一杯子荸荠水全翻在前胸,淋淋漓漓浸得腰封上裙角上全是,那嬷嬷使了丫头去打热水,拉了帘子叫她擦擦身,等采菽回来,把衣裳一抖,是那件杏子红两袖挑金线牡丹团花的。
连鞋子上都沾着些,只拿布擦掉些,要换却没有多的了,采菽咬了唇儿:“来的时候倒疏忽了,不曾想着带鞋。”
明沅让她把裙子系得低些,原来就是齐地的,低些便再瞧不出来了,回去时已经上了一半菜色,明洛挨着她,给她挟了个蝴蝶卷子:“我看旁的也寻常,这个做的好看,给你挟了一个。”
明沅冲她一笑,到底没了吃饭的心情,那边桌上高谈阔论,这边女桌却没了气氛,举一回杯,喝上几杯水酒,等男桌散了,这头也潦草散了。
一场宴,于宴的主宴的还有一个开宴的由头纪舜英,就没一个高兴的,明沅感叹一声,拆了头发听采薇叽叽咕咕,衣裳脏了藏不住,采薇知道原委,立时把纪舜华啐了几口,又发愁这衣裳怎么洗,哪知道明沅才通了一回头发,卷碧就拿两匹纱过来。
明沅还从纪老太太那里得着一只芙蓉石的戒指,黄氏反倒一句话都无,她收下纱罗,叫采菽舀一碗汤给卷碧:“这大晚上的,还劳卷碧姐姐跑一回。”
“哪儿的话,太太知道姑娘受了委屈,姑娘不放在心上,太太哪儿不知道呢。”纪氏气的直摇头,可碍着亲戚的颜面却什么都不好说。
“我省的,姐姐喝汤罢。”明沅才说这一句,沣哥儿洗干净出来了,他身上扑着痱子粉,连鞋子也不及穿,一路跑到床上,踩了榻脚爬上去,那榻脚上边就留着两个白花花的肥脚印,他今天得了称赞,到这会儿还在乐,在床上翻来翻去,一团雪才要跳上去,沣哥儿立时坐起来:“你太热,往你自家的小竹席上趴着去。”
一团雪甩甩毛尾巴,真个往竹席上卧着去了,明沅“扑哧”一笑,穿着中衣往床上去,沣哥儿冲她笑一回,伸手放了半边帐子,自家藏在帐子里头,把手一摊,里头是一个松香金珀的扇坠儿,明沅一怔:“这是哪儿来的?”
沣哥儿背了手:“大哥哥给的。”
他嘴里的大哥哥,说的是纪舜英,明沅只当是纪舜英给了他玩的,正要笑呢,沣哥儿往她手里一塞:“大哥哥给姐姐的。”
☆、第146章 糖夹烧饼
明沅已经得过纪舜英的礼了,此时从沣哥儿手里接过扇坠儿,张手抱了他到膝上,侧头软声问他:“真个?”
怕不是弄错了,或是沣哥儿人小记错了,哪知道沣哥儿大力点头,伸了手指头:“真的,大哥哥给的。”
纪舜英在席上对他颇为照顾,沣哥儿就很喜欢这个哥哥,越是小越是能分辩真情假意,一顿饭没吃完,沣哥儿原来就听说他厉害,这回越发仰慕他,到散了宴,澄哥儿往纪舜英屋子里去,沣哥儿也跟着一道,见着几大箱子书册,澄哥儿翻捡的时候,纪舜英道:“我这儿倒有个小玩意儿给沣哥儿。”
沣哥儿兴兴头头的跟过去,是一只小竹笼子,里头是拿长草编的蟋蟀,还用红珠子串了眼睛,尾须挺翘昂首吸腹,栩栩如生,沣哥儿一看就爱。
明沅虽待他好,到底是女子,又不能往外头去,木刀木枪倒是备着,这些个他却不曾见过,纪舜英见他瞪大了眼仁儿,微微一笑,伸手把那竹笼子打开来:“这个还能拿出来。”
两个说得会子话,纪舜英便从袖袋里头摸了这个扇坠出来,拿背挡住澄哥儿,把东西给了沣哥儿:“这个,是给你姐姐的。”
沣哥儿还知道什么叫私相授受,可他知道但凡姐姐的,都给他一份,如今他得了竹编小笼,那姐姐也该当有一份,于是点了头,把东西妥帖的藏到小荷包里,他还知这是多给了他们的,对着澄哥儿也一句不说,一直藏到夜里这才拿出来。
明沅见他一脸得意,不好立时说他,接了来就拍拍他:“快睡,明儿可该读书了。”沣哥儿自己往里爬,盖着薄被躺下了,明沅却捏扇坠儿想不明白这个大表哥是什么意思。
纪舜英这回回来颇有些荣归的意思在,纪家除了办宴为他洗尘,各房的长辈们都预备了礼物相赠,纪氏特特从库里寻出一套儿七件的三元及第砚台,嵌金贴银,还有成套的暖砚搁架配着一个白底儿喜鹊登枝的笔洗,又是连中三元,又是喜报三元,取足了好意头。
纪舜英也自锡州带了些小玩意回来分送,给长辈的是二泉银毫,兄弟几个是笔墨一类,到姐妹们这里都是锡州出的泥人娃娃,俱是成套的,有人有物有兽,沣哥儿得着一套西游记师徒四人,明沅得着一套白娘娘。
连纪老太太都有一套,是一套童子献寿,每个童子捧着一个寿桃,统共九九八十一只,还有一只大寿桃摆在中间,描金写得个篆字的“寿”字儿。
明沅原来只当纪舜英读书读的直了,哪里知道这些人情往来他竟清楚的很,这套泥人所费颇多,纪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口,她送了银子纪舜英不收,她便觉得是这个曾孙子心中存着芥蒂,这会得了礼,才知道他心里明白,越发怜惜起来,立时就叫人把她的博古架子清出来:“拿玻璃打一个方罩,该罩起来才好。”
黄氏脸上要笑不笑,到底绷住了,当着人面不好说败兴话,可看见庶子出得风头,总归心头不衬意,也不知道要怎么拜佛,求着菩萨不叫庶子中得院试呢。
既已是得了礼的,怎么又假了沣哥儿的手,送她这么个玩意儿,摊在手心里头一看,这块松香金珀澄澈透亮,东西虽小品相倒是好的。
明沅捏在手里细看,微一思量明白过来,纪舜英只怕是谢她帮着传物,这个扇坠儿就是谢礼。他去锡州时纯馨为他做了两双鞋子,他的回礼就是一条蜜蜡手串,是先给了澄哥儿,澄哥儿托了明沅交给纯馨的。
在明沅这头藏了好几个月,等再去纪家时才给了纯馨,今儿她就拢在手腕上,怕是叫纪舜英瞧见了,这才特意寻摸出来谢她的礼。
她把这块松香金珀拿帕子包了收到床边的小匣子里头,跟香丸冰片粉摆在一处,躺下来时侧着半边身子,手腕一动倒有些痛楚,虽不曾摔到地上,手腕子却重重磕在桌子上,骨头那块青了一片,当时拿袖子遮了瞧不出来,这会儿倒有些泛青。
明沅掀了帘子下床,采菽听见响动问一声:“姑娘可是要更衣?”
明沅索性把她叫起来:“寻个药油给我,腕子上只怕青了。”采菽赶紧点灯,拿蜡烛一照果然红了一块:“可得赶紧揉揉,明儿怕是要紫的。”
采菽把药油推开来抹上去,拿拇指按得几下,再拿帕子包住了,第二天早上解开一瞧,还是紫了一块。
采薇鼻子最灵,解开的帕子搁在桌上叫她闻见了,拉过来一看差点儿惊叫起来:“竟磕得这样重,这可怎么好。”一面揉一面庆幸:“得亏得那杯子不曾砸烂了,要是划伤留了疤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