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好一阵的动荡,太子那会儿就没一天是高兴的,稍稍露个笑脸的时候都不曾有,夜里睡着了还磨牙,那动静听的人骨头打抖,像是要生磨人骨。
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太子才一日日叫逼得疯魔,元贵妃也是自那时候开始,想着放手一搏,如今太后早死,那后头的事岂非又不一样了。
明蓁这会儿躺着动弹不得,腰酸腿软,还淋淋漓漓涌个不止,若不是她知道这是说出去骗人的,这会儿也要害怕,反过来安抚了纪氏。
这当口纪氏便是想说,也说不出来,除开带了药材,还有补血的胭脂米大红枣儿,如今吃不得鸡,只好炖些这个补补身子,亲自喂了明蓁吃下米粥,自中午坐到傍晚,说得好些个宽慰她的话,来的时候只知道身上不好,哪里知道是真个小产了,抚了她的手,叫她万万仔细着身子,可不能因为年轻就仗着底子好胡作非为,等年纪大了,有后悔的时候。
明蓁一句句的应了,纪氏见她一付精神不济的模样,这才辞离开了,拉得明潼的手:“作皇家的媳妇且这样辛苦,更不必说作皇家的妾了。”
纪氏是有感而发,这一句却正中了明潼的心事,她微微一滞,扯着嘴角一笑:“母亲说哪里话呢,咱们家再不会出皇家的妾。”
纪氏听得这句微微一笑,抬头见着大雪初霁,想着那回明蓁生女也是这样的天气,今儿不曾见着阿霁,想是明蓁自个儿家来了,女儿却还留着,想到她小小年纪又懂甚事,还得穿了素服哭,倒心疼起来,叹得一句:“便是生在皇家,也不是什么幸事。”
明蓁小产,成王亲往圣人跟前跪求,他抱了女儿行五拜三叩的礼,阿霁也乖乖陪着哭,圣人见这样小的娃儿都知道哀恸,自然免了明蓁哭灵,不独免了她的,连着英王王妃的也一道免了,可太子太子妃两个却不曾放过,张皇后晕过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有儿子给他作了笺子,太子被圣人斥责一句失仪,斥令他思过了。
☆、第183章 当归
外头如何纷扰不论,家里小儿女也不过穿得三日孝,再换上素服便是,平民官眷也不似皇家人要齐衰一年,只等过了二十七日,民间嫁娶婚丧便又能办了。
明沅几个知道明蓁落了胎,还都叹息一回,都说明蓁受了罪,阿霁都已经一岁多了,说不得这胎就是个儿子,阿霁没请封下郡主来,生个儿子依着大姐夫对大姐姐的疼爱,一个亲王世子是板上钉钉跑不掉的。
好突然出了宫,不必看着两宫的脸色过日子,自个儿能当家作主起来了,偏遇上太后的丧事,好好个娃儿生生叫跪没了,明洛叹得一口气儿:“死的真不是时候。”
明沅嗔她一眼:“赶紧别说了,太子都叫思过了,你说这话,抓住了拔舌头!”一个大暑天一个大冬天,这两季办起丧事最要人命,阖宫自皇后始到小太监小宫女,就没一个心里乐意的,张皇后是干脆躺在榻上不起来了,那些个宫女太监们,叫捉着一点儿错处,都要严办。
哭灵三日,日日下雪,一天比一天大,成王抱了女儿,把阿霁裹在大毛斗蓬里边,圣人见他早来晚去的,又特意免了阿霁哭灵,还夸一句成王孝顺。
把太子骂得恨不能缩到地底去,偏又把另两个儿子抬起来夸,后头的吴王代王,一个个都是好儿子,只有皇后出的这个嫡子,被他骂了一轮又一轮。
太子也不跪在灵堂里了,干脆就跪到殿外头,也不要席子跪褥,天寒雪冻,直挺挺跪着下拜,自早到晚,行的五拜三叩礼,到得午间站都站不起来,眉毛眼睛全叫雪给糊住了,还不许人擦,又不喝姜汤,等夜里叫人抬回去宣御医时,膝盖肿冻得发紫。
宫外人听见了无有不唏嘘的,圣人有意磨搓儿子,可也要看是怎么个磨搓法,谁人不知张皇后对太后娘娘事事亲躬,这样欲加之罪,便有文官上谏。
圣人本来就看儿子不顺眼,若是老老实实给他出气倒还罢了,太子这番作做,再叫元贵妃上些眼药,圣人便觉得这是太子成心要让人觉得他不慈,反给自家作脸,自此隔阂更深。
太子的腿轮番着叫太医来看,说是跪伤了,往后一到雨雪天气便得加紧保养,拿姜片擦抹膝盖发寒,再大张旗鼓的找金陵附近的温泉过冬。
圣人跟太子之间原来便似隔得一层绉纱,父子两个虽彼此防范,总还有些真情宜在,这些年越磨越薄,绉纱成了窗户纱,一捅就破了。
还是张皇后适时醒了过来,她是真的晕了过去,太子妃一刻不离的守在床前,就怕张皇后也跟着去了,两道屏幛去掉一座大的,总还有一座小的在,若连这小的都没了,元贵妃那些个阴风鬼火可不全冲了东宫。
张皇后一醒转来,想起太后没了,又是了一阵哭,哭的太子妃心烦,一把握住婆婆的手:“娘,事到如今,咱们要怎么打算。”她哭的比张皇后还要凄惨,把太子跪坏了一双腿的事告诉她,张皇后倒抽一口冷气,哭不出来了。
哪有瘸子当皇帝,她只这一个儿子,上半辈子托了太后的福利,下半辈子还得靠着儿子过活,若是真个叫皇帝弄废了,她活是能活下去,可怎么活的却大有不同,张皇后忽的有了力气,把身子一撑,穿着皇后服去跪圣人,说要替太后祈福。
太后是登福地仙境去了,张皇后却譬如落到了十方地狱,这辈子也不曾似今日这般无助,圣人轻笑一声,竟然允了,不独允了,还要给张皇后建观院。
圣人对张老仙人一日比一日信服,那些药他吃着确实有用,先是服药,后来便求着能升仙,张老仙人须发皆白,问他春秋多少,他只笑而不答,再后来便说生于嘉康元年,算到今日已经是一百二十岁的仙龄。
圣人自来多疑,听他说得这些怎么肯信,可问他嘉康年间事,他却如数家珍,又告诉圣人圆妙观中一棵七八人合抱的大树里,藏着了一只玉瓶葫芦,那棵树转头就叫圣人刮开来了,里头竟真有一只玉瓶葫芦,张老仙人便说,这是他挂在树上的,长得这许多年,跟树同枝相连了。
便年份有误,这树也生了七八十年,张仙人说他三十多岁入道门的,到这会儿也有百岁,圣人服得他的明目丹药,果然觉得眼睛明亮,便不能长生不老,能延年益寿也是好的,要往三清山修道观给张老仙人修道。
张皇后一说,他便想让张皇后学道,作个在家的居士,在宫里修起道宫来,供了三清像,自家还要穿绣了暗八仙纹的衣裳。
张皇后这一记,原是想要自保的,却正中圣人下怀,连着对太子也不似原来这样苛责,太子妃才刚松一口气,圣人便又说她当不得大任,哭灵的时候,思善门外死了三个。
太子妃再不敢揽事,出了事难道还能让元贵妃吃瓜落,宫里份位最大的除了皇后就是她,皇后晕了,贵妃就该襄理宫务,圣人跳开元贵妃,把责任怪到儿媳妇的头上。
太子妃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地方给她倒,还指望着丈夫给她出头不成,明蓁落了胎,倒跟她沾不上干系了。
自纪氏明潼去瞧过明蓁后,梅氏缓过气来就去看女儿,颜家几个女儿俱都去看了一回,明沅见着阿霁小小的人儿坐在母亲床前,一会儿给她掖掖被子,一会儿又摸摸她的额头,话还说不囫囵,却皱了一张团子脸,把小脸蛋儿挨在明蓁身上,明蓁吃得人参当归,总有些味儿,她皱了鼻子还不肯坐远了去,有人靠过来,她头一个转了眼睛珠子盯着。
明蓁拍了女儿的背,摸摸她的头笑道:“倒叫她爹养成只小狗儿了。”成王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只獒犬来,还是只小奶狗,刚刚睁开眼睛,着专人养着,抱了阿霁带她去玩,捉了她的手伸过去,獒犬伸了舌头就舔,阿霁痒痒的直笑。
若不是明蓁躺在床上,姐妹们还真想去看看这只金棕毛的狗儿,这会儿喝的不是旁的,是豹子奶。
阿霁听见母亲说她像小狗儿,眯了眼睛就笑,还把头点一点,叫明蓁抱起来亲一口,几个姐妹见她脸上倒无郁色,俱都松得一口气,想得开就好,就怕她想不开呢。
梅氏原来忧心女儿的,见着府里样样都好,成王要齐衰一年,更不能这时候纳新人,等那一年过了,明蓁的身子也养活好了,抚了女儿的手道:“你妹妹原说冬至回来的,怕是路上耽搁了,等她到了,我再带了她来看你。”
明蓁出嫁之后,明芃便跟着明陶一道去了外家,怀孕生女都不曾见着妹妹的面,她知道母亲是这个性子,去了外家,倒比跟在父母身边要强,也时时去得信件,一早就知道今年妹妹要回来的,可不得回来,家里该放定了,抿了嘴巴一笑:“好,我这儿还给她预备了东西呢。”
几个姐妹俱都了然,回去的路上明洛又叹:“大姐姐可真是个心宽的,我想了好些时候的笑话都不曾用上呢。”
“可了不得,都说了禁乐声,五姐姐竟敢说笑话。”明沅打趣一句,叫明洛捏了脸颊:“你这向还不够乐的,那一个可不掉坑里了。”一面说一面笑,吐得一口气:“该!”比明沅还解恨的模样。
连明湘听见都忍不住笑了,这说的可不就是黄氏,冬至日进鞋袜与舅姑,原是旧俗,偏被她翻了出来,专等在冬至前三天,着人把尺寸送了过来,说等着冬至节这日,穿上明沅亲手做的鞋袜。
纪氏一见就知黄氏这是特意来撒气来了,依着她的想头,纪家不给尺寸,很该女家带了礼着了人,说好话陪笑脸把尺寸要过来,当人媳妇的,这点子规矩总该明白,哪里知道纪氏半点儿也不急,分明跟纪老太太开个口就能要着的东西,她只作不知,倒把黄氏急得一急,觉得那个活土匪果然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干脆挑明了,就是要折腾她。
三天怎么作得两双鞋,不说明沅手慢,便是熟手也没有三天做两双鞋子的,送给婆母的,难道还能草草裁了绣了,要盘金要绣纹,黄氏在尺寸里头还加了个花样子,打籽针,光是一片云头,要用打籽针填满了,三天也不够用的。
太后一死,这事儿便拖后了,明沅裁了个样子,针都没动一下,她原就没打算按着黄氏的意思来,纪氏不开口,她便知道是给她撑腰,干脆作作样子,针上连线都没串。
明沅含笑睇得明洛一眼,黄氏这回心里还不定怎么呕呢,童子试正在这孝期里头,说是往的推,总不能主官扎着白腰带作主考,她满心指望着纪舜华能比纪舜英更有出息,连着两桩事不顺心,心里还不定怎么翻腾呢。
黄氏确是气急败坏,她气的不是旁的,而是纪怀信听了纪舜英的话,想让纪舜华再晚些去考童子试,说纪舜华如今的学问不够,不如一鼓作气,先考童生,再考秀才,县府院一气儿过了。
纪怀信想着纪舜英那会儿的风光,倒想再尝一回那滋味儿,连着纪舜华都叫说动了,哥哥能行,他自然也能行的,黄氏再怎么劝也无用,若不因着有这桩事,也不会挖空了心思想着折腾明沅,哪里知道连这点也没如愿。
明湘先是笑,后来又皱了眉头:“躲得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还得赶紧做起来,你要不顺手,我同你一道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