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是夏氏年节礼特意给纪舜英送去一份的事儿,黄氏出了气,眼见着纯馨在门边等着,指了她又是一通骂:“你又干站着作甚,定了亲事的人了,天天傻站着,衣裳袍子可做好了?没的你出了门子倒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纯馨的亲事,又是黄氏一桩不满意纪舜英的地方,是纪舜英替着纯馨说合的,金陵本地人,家里薄有资产,读过几年书,是纪舜英原来的同科,只中了秀才,再往上考不曾中过,干脆承了家里的布庄,纪怀信一听就应下来了。
纯馨吃这番骂,红了眼圈回到自家屋里,一进了夏日黄氏的脾气还更坏上几分,她一日不往上房去应卯,黄氏就能寻着由头发落,这回她去了,竟还这么一通骂。
姨娘见着她这样儿,搂了她就抚她的背:“过了夏日你就嫁了,出了门子就太平了,只这几个月,咱们熬了就是。”
黄氏在嫁妆上头还真不能克扣纯馨,前头有一个嫁了的纯宁,还是一向不显眼的纪怀仁,夏氏没有自个儿的儿女,这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倒都按着例给备了东西,黄氏一向不肯在妯娌间示弱,倒真倒了五百两银子出来给纯馨备嫁妆。
好有好的办法,差也有差的办法,黄氏一气儿甩了五百两银子出来,妯娌里头都嚷遍了,家什用具不能按着好的办,二十四件总是件件不差的,也塞得满满八只衣裳箱子,拿出去算也得有三十二抬嫁妆了。
黄氏拿了银子出来,往外头采办东西的却是她手底下的,原来看着纯馨是个好性儿的,姨娘又不能替她撑腰,倒存了搜刮些的心思,苍蝇再小也是肉,到了嘴边,哪有不嚼一嚼的道理。
纯馨的姨娘特意为着这事儿寻了纪舜英,也是一事不烦二主了,原来合适的人里也有考了举人的,纪舜英问过纯馨一回,她自个儿拒了,因着那是外乡人,她若是远嫁了,姨娘更没人看顾。
纪舜英把这事儿交给了纪长福,知道他总要得些跑腿钱,可东西却不会以次充好,勉强办出来,又急着量房铺房,到了观莲节那一日出门子。
姨娘宽慰了纯馨两句,又道:“这一个总是家境殷实的,你也算是低嫁,还有个哥哥能替你撑腰,过日子过的就是个实惠,等你嫂嫂进了门,你可得常常走动,这一门再不能断了。”
纯馨靠着姨娘哽咽,拿绢子擦了脸,叫丫头拿帕子浸了井水敷眼睛,等这红消下去了,拿了急赶着做出来的鞋子裙子,一件件抖开来细看,把满付的心血都倾在这上头,已是开了个好头,必得走出一条好路来。
等到纯馨嫁前,纪氏跟明沅几个都送了添妆来,纪氏心里存着气,一出手就是两箱缎子,还有一套十三件的金首饰,明潼明湘明洛明沅,手镯金簪珠钗压发,几个匣子一装,倒又凑出一抬来。
刘姨娘欢喜的差点淌泪,纯馨由着纪舜英牵出了门,一路送到男家,两间布铺,后头的院落摆了五桌席面,街坊四邻都说这是讨了个官家小娘子,哥哥就是当官儿的,晒嫁妆那天就看了一个遍,这会儿在新房里见新娘子,一个个都说讨着这么房媳妇是好福气的。
明沅人不能到,除了添妆,又加了两筐喜饼送去,明洛也加了些,撑着脸叹息:“她可总算熬到头了。”再这么耽误下去,黄氏还不知道要把她嫁到哪去呢。
明洛说完往床上一翻,蓝绿实地纱裙儿折的流水也似,慢悠悠叹出一口气来,她还不知落到哪儿去,自家翻了回肚肠,把辛酸咽进去,倒说起了明芃来:“二姐姐这一年,还有半年可就到时候了,你说大伯娘,会不会叫她嫁?”
明沅替纪氏做睡鞋,大夏天拿了绿纱儿,绣了白兰花,兰花蕊上钉上米珠,串着珠儿听见明洛问了,放下针叹一口气:“我只怕二姐姐心里不愿意。”
男家再好,她也是个空芯人了,好好的说要成亲,却偏偏闹出这样的事来,等她自个儿想通,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两个姑娘闺中闲话,那头梅氏却接着了明蓁的信,说是寻着了合适的人,等平了蜀地的叛乱,就带了人来给梅氏相看。
梅氏捏着信就来找纪氏讨主意:“我思量着,怎么也得看了人再说。”她信上不能写得明白了,当兵的定不似文人生的斯文,可若是满面横肉的,她自个儿先不能应,可又不能挨着个的挑,满肚子愁绪。
反倒是纪氏宽慰起她来:“早见了也好,若不中意还能再寻摸,这还有大半年就到了时候,二丫头那里,要出书你就替她出罢了,不过寻个印坊,印上几册,破费些银子,了了心愿意就是。”
山上旁的没有,松菌竹笋倒有许多,明芃似是常在山里走动,拾了松菌松菇,挖了竹笋,回回都不多,送下山来,也只够两三个人吃的,可她既肯出门就是好的,梅氏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梅氏自知便是她不允,明芃自个儿也要摸了银子出来替梅季明出书,倒不如了了她的心愿,好叫她安心嫁人,她原想着明芃再学了这些年的诗书,这些个事也是办不成的,哪知道她一开口,便已经把前两卷都送了来。
只等着打板刻模刊印成册,字倒还好,要紧的是画,寻了几个刻板师傅都不成,嫌木头雕的死气,明知染不出那山色来,又拿水墨画过,找铜雕师傅来刻。
梅氏叹得品气,她问明白了这书全五册,这五册不出完,只怕明芃也不能嫁人,倒不如替她寻着好的,把事儿办了。
梅氏这里正寻人办事,那头成王却是已经大胜,只余下小股流民乱军,留下兵马镇守,自家带着大军班师,他人还没到金陵,明蓁已是接着了信,成王寻着梅季明的下落了。
☆、第302章 水晶脍
成王是在攻打叛军的时候发现梅季明的下落的,明蓁信中提得一句,成王却是知道旧事的,料定了梅季明没死,叫底下人破城之后在城中搜寻一回。
纪氏同那报信的书僮串好了词儿,断了明芃心里头最后一点念想,可许氏又怎么肯信儿子是真死了,梅家也托了人在蜀地寻找。
明蓁接着了信,见着梅季明没死,先是松了眉头长吁一口气,跟着又倒抽一口气回去,梅季明能活自然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也不是因为他有高人相救,而是他挣扎着湖里爬出来,叫叛军活捉了。
他是有些底子的,在蜀地也有名声,自有人识得这是诗书画三绝的梅季明,这才留下一命来,不独留了他的性命,还逼迫他附逆。
城中有名望的读书人,或是逃了,或是身死,余下的人拖儿带女,生不能死不能,求名节的不等上门就先投了水,自也有贪生怕死,面上作个舍不下妻女涕泣横流的模样,却还是顺了叛军。
梅季明倒是不曾附逆,可叛军中的一位首领却很看重他,原来也曾买得他的诗画,更不必说梅季明身后还有梅家这一块招牌,他们不光想打下蜀地,还想着要去陇西,既然反了,就要反个彻底。
将梅季明关在衙中好酒好食的招待着,只叫人看住了他,不许他出屋门,想要写诗作画,也都由着他,梅季明几回想要逃跑,看门的可不同他扯酸文,一个个都是当兵的壮汉,见着首领对这么个弱手弱脚的书生另眼相看,原就十分的不顺眼,自是铁面无私,不论梅季明怎么施计,都不接口。
里头倒有两个叫他说动,他们少吃酒肉,梅季明便叫来了一桌子,拉了这两个一道吃酒,他是海量,那两个却也难喝,直吃了三坛子,这才灌的人舌头发木,梅季明拿烛台一砸,两个应声倒下。
他把脸浸在冷水里醒酒,调换了衣裳,抬了一个到床上,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充作他在床上睡觉,自个儿穿了兵丁服饰,往衙门外头去。
那些个演义故事里头,确是这么写的,梅季明也差点儿得了手,门口出不去,也能爬墙,他时常攀援登山,这三尺墙头也难不倒他,后衙原是知府住的地方,里头假山流水样样齐全,藏个人倒不难,可他运道不好,看他那两个是叫他砸晕了,却还有去交班的。
梅季明人还没从假山上跳出去,就先叫人给抓住了,这回还叫他住客房,双手双脚却捆了起来,他骂人骂得再凶也是书生,嘴里说不出难听话来,换上来的兵丁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儿。
前头那两个一人三十军棍,几棍子下去皮开肉绽,打的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换上来的两个,哪个还敢再搭理他。
才子坐监,不必三年,三个月换一付模样了,梅季明想逃又逃不出去,首领干脆散布出去,说是梅季明已经归顺了,他这点不大不小的名气没甚用场,要紧的归他姓梅,后头有一整个梅家。
皇帝要是听说了,杀的兴起砍了梅家,那陇西不反也得反了,看他行事,哪里是个有气量的样子,出个不肖的子孙,就恨不得诛连全家,梅家眼看是活不得了。
若是碰到旁人,许还救护不及,既是成王,上辈子已经打过一回了,这辈子更是老辣,上来就把城池围的铁桶一般,鸟都飞不出去,传言再多,也不过是城中人知。
等战事吃紧,衙门里的守军再顾不得他时,竟真叫他磨断了绳子逃出来了,此时水路被封,想逃的都上山,梅季明便也跟着上了山,这里的山他爬了四五回,哪里有涧哪里有洞,知道的清清楚楚。
原想着爬过去到了安宁地界再回家报信,哪知道流民里也有抢吃抢喝的,他虽关了这些日子,身上的衣裳却是好的,四五个人冲上来抢他的东西,这些人俱是饿急了眼的,哪个不想逃走了再谋一条活路,梅季明纵有功夫方寸间也施展不开。
抢了东西不算,还伤了他的腿脚,若是有剑在身,他也不至这么狼狈,可这东西却一早就丢在了湖里,伤了一条腿,走是走不得了,爬却还能爬,他既想求生,就翻过山石,歇在道边,叫个老汉救了回去。
这一家子原是山上的猎户,常走山路的,知道山上有许多隐秘山洞,下面一乱起来,就搬了米面躲到山上,洞前堆了杂草,里头却有床有桌,山上有鸟兽,河里有游鱼,此时不能吃热食,便捉了大鱼洗净,片成脍来生吃。
梅季明才脱苦海,见着拿叶子盛的鱼脍哈哈一笑:“不想这山中也有红丝水晶脍。”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落到这地步,还笑的这么舒朗,那老猎户倒愿意同他相交。
猎户无儿无女只跟老妻两个在山间躲避兵祸,这山上人来的多了,野兽便跟着少了,索性此时天气暑热,山上的冬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挨过去。
梅季明受了恩惠,便想着要带他们,太平乡是再不能去的,那头就是叛军作乱的地方,平望乡也不能走,那便得翻两座山往崇城去了,梅季明养好了腿伤,老猎户便预备了些吃食,又探明了道路。